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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3章 萬里一孤城,皆是白發兵(超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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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鐵安站在雪地里,腳上穿著木板制成的雪地靴,手上戴著厚重的勞保手套,拼命地將樹脂上的積雪搖晃下來。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西域的雪不僅僅秋天會下,早春更是常客。

  “包訓導,您小心,這種粗事讓我們來!”

  幾個年輕的士兵一腳深一腳淺地跑了過來,將包鐵安從落下的雪堆里刨了出來。

  這些士兵都是西楚軍從湖南帶過來的三湘子弟。

  從軍之前,他們世代務農,一輩子吃過的肉,加起來可能都沒有一斤重。

  所以他們個子不高,再穿上鼓鼓囊囊的老式軍棉襖,顯得頗為憨態可掬。

  包鐵安將身上的雪拍打干凈,又抓了一把雪搓了搓臉。

  “痛快!”

  轉過頭,他拍了拍小伙子們的肩膀,關心道,“湖南的冬天沒有這么冷吧?哦,不對,現在已經開春了,你們還能堅持嗎?”

  曾大龍是幾個士兵里歲數最小的一個,包鐵安的目光在他稚嫩的臉上停留的多了一些,伸手給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包訓導,我們不冷!以前我們和沒這么暖和的衣裳穿,你看,衣服里頭都是白花花的棉花哩!”

  曾大龍雖然姓曾,興許也與曾氏兄弟有些遠親,但早就很淡薄了,至少他家三代做佃戶,沒聽說過有什么闊親戚幫上一把。

  在他的記憶里,每年冬天,村子里總會有人凍壞了手腳,甚至凍死了,到了來年開春,青黃不接,又是更難熬的時候。

  那些日子都堅持下來了,如今穿著棉襖,喝著羊湯泡飯的日子怎么可能堅持不下來?

  如果天天都有羊湯泡飯吃,和老毛子和胡胡干上一輩子的仗又有什么不能堅持的呢?

  “暖和吧!”

  包鐵安捏了一把小伙子們厚實的衣服,笑道,“你們曉得這些棉花是怎么來的嗎?”

  “知道知道,是萬歲爺捉了紅脖子,紅脖子捉了昆侖奴,在明利堅的后花園里種出來的!”

  幾個小伙子你一言我一語地搶答道。

  平時沒事的時候,皇家陸軍的軍事教官和皇訓員們,就會給他們講朱富貴天子在北美白馬銀槍,縱橫無敵的故事。

  包鐵安是皇家陸軍的老人了。(第一次出場在188章。)

  這個“老”,既指資歷老,又指字面意義上的老。

  包鐵安20多歲的時候跟隨老蔣陳化成,血戰過第一次鴉片戰爭的吳淞炮臺戰役。

  后來,憑借著豐富的炮兵經驗,他在德武二年就參加了皇家陸軍,當時他已經46歲了。

  只不過,經驗再豐富,終究是紅衣大炮的經驗。

  包鐵安通過夜校的學習,勉強跟隨著大明炮兵正規化的進程。

  只可惜,50來歲的人,終究不是學習的黃金年齡。

  第二次明法戰爭結束之后,包鐵安向組織申請,從定國軍炮兵營營長的崗位退了下來。

  這樣閱歷豐富的老同志是寶貴的財富,包鐵安也是閑不住的性子,主動要求調往了政工崗位,成為了一名宣揚天子文治武功與軍政方針的皇訓員。

  如今,他也隨著趙喜柱一道,來到了西域這片蒼茫的廣闊天地。

  從江南到北美,再到西域,目之所及皆是漢土,包鐵安已經做好了葬在玉門關外的打算了。

  與戰士們一道清理出一片空地,又在兩棵樹上掛起了白帆,包鐵安擦了擦額頭的汗珠。

  “老咯,比不得你們年輕人!未來是你們的咯!”

  “包訓導…你已經連續贏了五次隊內萊陽火箭射擊比賽了…”

  小伙子完全不信包鐵安的話,這個糟老頭子壞得很。

  包鐵安得意地道:“嘿嘿,我可是政工干部,打火箭只是業余愛好!你們這屆年輕人啊,還要繼續努力!”

  說起來也是歪打正著。

  在大明正規軍炮兵部隊中,包鐵安的老經驗、老辦法已經被越來越被邊緣化了。

  從殷素素所在的鳳都炮兵指揮學院等軍事院校畢業,或進修的炮兵指戰員們,大大提高了新式火炮的命中率。

  但到了西楚軍中,煤氣罐迫擊炮也好,萊陽鋼管改造的哈桑火箭彈也好,全都是威力管夠,準頭聽天由命的玩意兒。

  這反而讓包鐵安如魚得水,找到了年輕時候的感覺。

  能文能武,他也成為了西楚軍中最受愛戴的皇訓員。

  “只是…”

  曾大龍問道,“包訓導,您把白布掛起來干嘛呀?弟兄們的頭七已經過了呀,您想把他們招回來嗎?”

  “啊呸呸呸!”

  包鐵安一個暴栗打在曾大龍頭上,“誰說這是在做白事了?攻克迪化之戰中陣亡的英靈們,當然都已經進入中華忠烈祠,永享萬世香火了,我一個糟老頭子怎么能招得回來!”

  “那您這是?”

  曾大龍抱著腦袋,一臉好奇地問道。

  “前兩天不就通知了,今天晚上文工團的放映小組來我們營里放電影,你不老是纏著我問,電影好不好看嗎?晚上自己來看看吧!”

  電影。

  曾大龍早就聽說過了。

  據說那是萬歲爺為了鼓舞前線將士而發明的第七藝術,與文學、戲劇、繪畫、音樂、舞蹈、雕塑并列。

  據說萬歲爺還是一位詩人,一文學家和音樂家。

  詩詞歌賦曾大龍不太懂,就連萬歲爺的小說他也不認字。

  但電影號稱能夠打破任何壁壘,直擊人的靈魂,曾大龍早就想要見識見識了。

  之前在西安的時候,萬歲爺前來勞軍慰問,就給大伙放過電影。

  是鄭逆,啊不,是國姓爺的電影。

  可惜那會兒正在靈州清剿胡人的殘匪,曾大龍完美地錯過了。

  沒想到這會兒在迪化,居然還有機會看到電影。

  這讓曾大龍大喜過望。

  只是不知道,這次放的還是《民族英雄朱成功》嗎?

  在無比期待的心情中,天色終于漸漸暗淡下來。

  又到了晚餐的時候。

  平心而論,以前左大帥待大伙也是不錯的。

  楚軍的伙食水平和淮軍差不多,略高于湘軍,比綠營和普通老百姓好得太多了。

  至少喝粥能在粥里找到米粒兒。

  若是要與長毛大戰,那還會有幾頓干的吃。

  曾大龍曾經以為自己只要有白米飯吃就會非常幸福,直到楚軍的后勤被一個叫朱富貴的老大哥包養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如今,曾大龍的食道和胃都已經是大明的形狀了。

  再也回不去了。

  當然,其實也只是曾大龍以為的大明的形狀。

  真正的大明,其實還要更大,更充實。

  但不管怎么說,比起以前左大帥拼了老命才從清廷和鄉紳手里摳出來的小牙簽,還是要飽滿太多了。

  露天食堂里,今天吃的是燉菜。

  肥旺旺的豬頭肉被從罐頭里起出,丟進大鍋里,再加上脫水蔬菜,與粉條燉在一起,燉得軟而不爛。

  然后再配上一個甜膩膩的水果罐頭,濃稠的糖汁與黃桃或者菠蘿結合再一起,讓人甜到掉牙。

  據說這是從皇家陸軍那邊流傳過來的上流吃法。

  不過說實話,曾大龍覺得,還是康帥傅香辣牛肉面比較好吃。

  當然,最好吃的還是羊湯泡飯,再撒上一把辣子,大冬天吃得渾身冒汗,那滋味,甭提了。

  只可惜,皇家陸軍的營養師說,想要健康,定期還是要吃些蔬菜水果的,不能天天吃羊肉。

  說起來,時至今日曾大龍還是不知道,那種叫做菠蘿的水果到底長什么樣子。

  是不是和桃子差不多,也是長在樹上的呢?

  不過曾大龍已經沒有時間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

  包訓導已經拿著大喇叭要求大家盡快吃完,列隊去看電影了。

  走路都要排隊,兩人成行三人成列,這些也是從大明皇家陸軍傳過來的基本規范。

  不過包訓導說,對于西楚軍沒必要要求那么嚴格。

  皇家陸軍是要和那個什么…和那個盎轱轆人爭鋒的,西楚軍只要能勝過胡胡就行了。

  職責沒有高低貴賤,只是革命分工不同。

  曾大龍從自己的佩琪小挎包里取出一罐辣子,朝豬肉白菜燉粉條上撒了一大把。

  猶豫了一下。

  他又朝菠蘿罐頭上撒了兩大把。

  接著,便大口大口把晚餐吃掉了。

  曾大龍所在的營隊在迪化城北門。

  這里到處都是被炸藥炸碎的殘垣斷壁。

  抱著小馬扎趕路的時候,曾大龍還不當心被一根埋在雪里的鋼管絆倒了。

  從雪里把它刨了出來,上面“大萌實業特供水管,僅作民用”的字樣還清晰可見。

  曾大龍只覺得心疼。

  在湖南老家,這么好的鐵得打多少把菜刀的刃尖兒呀!

  現在居然拿來炸胡人。

  真是暴殄天物啊!

  這些胡人,特別是那個叫阿古柏的,反正也是要死,為什么就不能主動接受大明老爺們的凌遲呢?

  聽說就是因為他,大明老爺們最近壓力大,每天都要不斷練習刀法,所以大家的羊湯泡飯里的羊肉才越來越薄的!

  曾大龍搖搖腦袋,必須消滅那個該死的偽洪福汗國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他將廢舊鋼管丟在一旁,繼續前進。

  等過段時間,大明會在蘭州開一家兵工廠,這些廢鐵廢鋼就會有人回收了。

  現在不用去管。

  等到曾大龍趕到的時候,廣場上已經坐滿人了。

  按照伙伍找到位置坐好,曾大龍發現,第一排有一個特別高大的家伙很礙事。

  他不僅僅坐在那里阻擋視野,光亮亮的腦袋還反光晃人。

  曾大龍剛想擼起袖子上前和這位朋友談一談,卻被邊上的同伴一把拉住。

  “你不要命辣!那可是國丈爺!”

  曾大龍定睛一看,然后一拍腦門,“對哦,這么高,還這么亮,不是國丈爺還能是誰!”

  不說當朝皇后親生父親,左大帥義結金蘭的兄弟這般尊貴的身份,便是他那日手持重炮先登入城的英姿,也足以讓曾大龍肅然起敬。

  當然,不起敬也沒辦法,缽大的拳頭打在頭上,恐怕會開醬料鋪子的。

  “國丈爺怎么來咱們營了?他不是先登營的營帥嗎?”曾大龍好奇的問道。

  “聽說不光是咱們營…”

  那同伴環顧四周,小聲道,“國丈爺是每個營都跟著去看,放映隊到哪兒他到哪兒,好像說是永遠看不厭,我猜,應該是皇后娘娘在電影里頭有戲份…”

  他猜錯了。

  雖然過了立春,但迪化的夜晚依然到的很早。

  包鐵安便拿著大喇叭,要求所有人保持安靜,電影馬上就要開始了。

  隨著“啪”的一聲,一束光芒穿透黑夜,打在了白色的幕布上。

  胡大龍緊張地盯著熒幕,想要知道究竟能不能看到那部被戰友們吹得神乎其神的《民族英雄朱成功》。

  不過很快胡大龍便知道不是那部電影了。

  因為出現在熒幕上的不是水草充沛的福建、倭島,或者臺灣。

  出現在熒幕上的,是沙漠,一片連綿的沙漠。

  沙漠的場景取自大鹽湖,但身處迪化的西楚將士們,還是第一時間將熒幕上的畫面聯想到了西域的茫茫大漠。

  沒有旁白的聲音。

  只有呼呼的風聲。

  與他們平日里在外面聽到的一模一樣。

  畫面中,風沙漸漸停止。

  一只鷹隼從天空滑越而過。

  鏡頭下拉,在沙海之中出現了斷裂旌旗與長戈,半埋在沙子下面。

  殘破的旗幟上,隱約能夠看到漢字和胡人的文字。

  這幅既熟悉,又陌生的場景出現在這些西楚士兵面前,令他們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這時候,一個衣衫襤褸,賊眉鼠眼的流民偷偷摸了過來。

  他如同卑微的老鼠,貓著腰,在死去的戰士身上摸取財貨。

  忽然,一個麻袋中大量的漢制銅錢滾落出來。

  這令他喜出望外。

  就在他貪婪地往口袋里塞入銅錢的時候,一個與包鐵安一般年紀的白發老兵猛然睜開了眼睛…

  沒錯,這次在迪化城中放映的電影并不是以往任何一部已經上映的電影,而是由新秦電影廠根據皇帝陛下提供的劇本拍攝的新片——《大唐漠北的最后一次轉賬》。

  這部電影,或者說是廣告短片,是朱富貴從前看過最好的一部廣告短片,說是最好的歷史電影可能都不為過。

  出時鐵軍少年郎,戰死已是白頭翁。

  四十二載守西域,何日再見長安城。

  唐德宗貞元六年西元790年。

  此時距離安史之亂已經過去了30年。

  在那場徹底改變中華文明走勢的災難之中,唐安西都護府主力遵旨回朝平叛。

  出征時,他們與留守的數千年輕士兵約定,等到將叛軍剿滅,就會重回西域。

  然而,這一別,便是永遠。

  在這些年輕的士兵周圍是數十倍,數百倍的回紇人與吐蕃軍隊。

  隨著北庭都護府的陷落,西域殘軍與中原的聯系徹底斷絕。

  隨著時間過去,長安城中,已經沒有人知道在茫茫大漠之中,尚有龜茲和西州兩城依然豎立著唐軍的旗幟。

  故事便發生在兩城唐軍轉運軍資的時候。

  押運的部隊半途遇敵,與敵人同歸于盡。

  唯一幸存下來的,是一名年近六旬,已經在西域堅守了30年的白發老兵。

  他制服了那個流民,要求他一道運送軍資前往龜茲。

  一路上兩人一馬穿越茫茫大漠。

  無論是惡劣的氣候,還是隨時可能出現的胡兵,都令這條漫長的旅途充滿了危險和各種變數。

  一位白發老兵,一匹駑鈍的老馬,一個根本不知忠義為何物的流民。

  他們的影子在大漠升騰的熱浪中模糊不定。

  這是一條沒有希望的道路。

  不是因為萬里黃沙,不是因為艱難險阻。

  而是因為老兵的白發,是因為他身后,那個曾經無比強大的祖國已經不在了。

  一路上,那個流民無時無刻不想著逃跑,甚至是殺人奪貨。

  可當最終,數百個白發老兵,身穿銹跡斑斑的鐵甲,排著蜿蜒長龍,唱著古老的戰歌《秦風·無衣》,登上城頭的時候,他終于明白了。

  他終于明白,什么是漢人,自己身上的漢家血脈究竟意味著什么。

  他流著淚,用丑陋的聲音,一道高唱著“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他成為了這些白發老兵中的一員。

  然后在12年后,與這些白發老人一道,慷慨赴死,淹沒在胡兵的浪濤之中。

  至此,大唐安西都護府徹底滅亡。

  往后千年,雖有歸義軍和明哈密衛的短暫復興,但西域這塊漢唐故土,便再也沒有于漢家男兒手中徹底掌控了。

  萬里一孤城,皆是白發兵。

  迪化城,漢軍軍營中,一臺精巧的投影機將黑白畫面投放在幕布之上。

  無論是大明皇家陸軍委派的軍事教官,還是西楚的湘秦子弟,甚至是部分因為守節有功,成功退旗,投入反清復明大業的原正藍旗旗人,都安靜地坐在小馬扎上,雙眼通紅。

  時不時的,有人抬起手,偷偷地用袖子擦去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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