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一般的黑浸染天空的金,彌散開的霧闡釋昨夜的夢。
外城的黑夜便是如此降臨的,至少比起荒原和外城,這里確實能看到晝夜之間的變化,而不是天色慢慢變暗,又稍微明亮這樣的程度而已。陸凝一行人沿著空無一人的道路行走著,以一些極具特色的地標作為導向,慢慢找向了早未給自己的那個“地址”。
在這片無人的城內,眾人終于聞到了一絲“人”的氣味,那是火焰燎動空氣所散發出來的味道,還混合著食物的甜香。這里看得出曾經是一座神廟,當然和別的建筑一樣早已荒廢,空留下龐大的外殼和內部的神殿。在神殿之中有一蓬旺盛而明亮的火,七個人圍在火堆旁邊,周圍散亂地扎著營帳。
“七個人?”晏融看到這個人數之后微微一驚,不過陸凝倒是不甚在意,這七人無論是外貌還是年齡、性別的構成和七貴族的原型都不一樣,倒也不用對數字這么敏銳。
坐在距離火最近的地方的是一名金色頭發的年輕人,他的身上是最普通的棕黃色冒險服,到處都掛著各種零碎的小工具。這位年輕人手里拿著一個巨大的火腿,削去了外面發霉的部分,正在用小刀將一片片肉削下來遞給身邊的一個大個子,大個子則用木簽串起來放在火邊烤制,香味正是由此而出。而除了這兩人以外,旁邊的兩名紅發雙胞胎一樣的年輕女性正在準備一鍋食材,其中一個將各種食物都丟進鍋里,一個響指便有清泉流下落入鍋內。當她蓋上蓋子之后,另一個則將手按在了鍋的兩邊,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就開始有白色蒸汽從蓋子的小孔內噴出。
同時一個留著長須的中年男人蹲在距離火堆較遠的地方削著水果,最后兩個一身鎧甲的人則在切菜和調制飲品。這群人認真的樣子猛一看還以為是一群專業廚師跑到這個荒郊野嶺來做菜了。
就連陸凝等人走進了大殿門口,這幾個人都沒搭理。
“我們是根據早未給的地址找過來的。”陸凝直接說話了,“那么…這里的某個人就是她口中的‘老大’?”
她說完話,那個削火腿的金發青年終于轉過了頭。他的一只眼睛蒙著眼罩,神情冷漠,在看到陸凝之后也只是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你們是之前說要來和我們交談有關暗黑賢者的事情的?”大個子開口問道。
“如果你們不光是為了這個,我想我們還有更多可以交談的東西。”陸凝說,“吉光片羽是你們組建的?”
“我們即是吉光片羽,那些人只是我們安排在外城的一些適合者。”大個子輕輕搖了搖頭,“看你們的樣子,應該是了解了一些外城和內城的過去,對這些有興趣?”
“當然有興趣。”陸凝點點頭。
“你們所獲得的財寶,部都來自于內城這里嗎?”讓問。
“大部分都是來自這里的,我們不經常離開。一些無關緊要的財寶留在這里也只是占地方…內城這里幾乎遍地黃金,只要有命和本事去拿。”大個子取過一個盤子,將烤好的火腿開始碼放在上面,語氣悠然,“你們不是我們見過的第一批人,想必也不是最后一批。這里沒有外城的規矩,只要不進入貴族領地,你可以自由探索任何一個地方,包括王都。”
這個話里的意思隱隱有種讓陸凝等人前往王都的意思。
“那么,諸位去過了嗎?”
“沒有。”大個子搖了搖頭,“我們有自己的計劃和安排,你們是冒險來的,而我們有目標。”
“湯已經煮好啦!”一個紅發女子招了招手。
“如果你們帶了食物的話,就在這里我們可以邊吃邊聊,不過我們不會分享,食物在內城很難得到補給。”大個子說道。
這七個人所組成的也就是最初的吉光片羽。這些人的身份也不難猜,那名金發青年正是傳說中的“晨昏”,但他顯然并不是個獨行俠,而是有周圍這些同伴。大個子并沒什么名氣,他自我介紹是歷史學家塔汗,因為興趣認識了晨昏,后來加入了他的隊伍。削水果的那位自稱是個傭兵,名字也是傭兵,他不喜歡提及自己的過去,脾氣也比較沉悶。
兩名雙胞胎姐妹則是傳聞中的“紅鶯”——這個傳說中的刺客其實有兩個人,也是最后才加入吉光片羽的。“晨昏”對未來的期望吸引了兩位刺客的興致。
兩名身穿鎧甲的則是被晨昏救下,后來成為了同伴的人。
這些介紹其實都只是最簡單的說明,顯然吉光片羽的人并不像陸凝等人對他們了解太深,最多是紅鶯姐妹比較喜歡談及自己,多說了兩句罷了。
“互相介紹就到這里吧。”晨昏終于開口了,他的嗓音顯得有些沙啞,“你們知道暗黑賢者,也了解一些內城往事,估計對我們吉光片羽的目標也有幾分了解,不過即使知道了這些,你們也不能說就掌握了我們必須的情報。”
“你們需要什么?”讓反問。
“國王的行蹤。七貴族的弱點。最珍貴的財寶放在哪里。過去的人們去了何方。”晨昏拋出了好幾個困難的問題,這里沒人能回答。
“吉光片羽…我們已經收集了非常多的‘過去’。國王將他的記憶制作成了一件件財寶封存在各處,我們則走向將一切還原的道路。外城的環境你們也知道,我可不覺得那種生活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了解了這個世界曾經是如何繁榮昌盛之后。”
晨昏喝了一口湯,神情松快了一些。
“這里曾經的繁華,光是看城市就能感受到。”李移居說道。
“所以這是最奇怪的…那樣的繁榮又是怎么消失的?國王的力量、權勢、榮耀和聲望都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所決定的事情總能一呼百應,雖然有些反對國王的聲音,可是對于當時的王國來說都只是小伎倆,最大的損失只是當時王國的最高醫療長官伊莎貝爾被謀殺了。從歷史角度上來說,這對于當時鼎盛的王國確實是個打擊,可伊莎貝爾的團隊依然還在,她的學生也有不少,完不至于導致后來莫名其妙的衰敗。”塔汗一提到歷史就開始侃侃而談了起來。
“出問題的一定是國王本身。”晏融聳了聳肩,“從你們口中可以聽出來,國王幾乎是各被神化了的人物,既然是神化的人物就一定有些失真。至少就我看來,他應該是個有才略的君王,但不是完美無缺的圣人。”
“遺憾的是,關于這方面的歷史記載并不多。沒有人會苛責國王在任期間發生的那些災難,因為那些都是原本就存在的東西,國王已經在盡一切努力去治理了。也許這能側面反映出他確實不是神,不能揮揮手就解決一切,可是他的很多決策都被證明了有效。甚至一些犧牲也被認為是有價值的。”塔汗從一個箱子里摸出了幾本筆記,“我對這里發生過的故事做過很多記錄,尤其是財寶…我想你們也接觸過財寶對嗎?”
陸凝等人點了點頭,知道他指的并不是財寶本身而是財寶所附帶的那些回憶。
“在一系列的事件中,國王其實經歷了很多不同尋常的事情,他和他組織起來的那些信任的官員們盡心竭力地處理每一件事,這些在歷史中都屬于國王的功績。可是通過財寶的回憶來看,國王自己對于結果卻不是特別滿意。”
“他肯定不會滿意。之前你說過,付出代價,付出犧牲。實際上我覺得哪一次災難國王都付出了很多類似的東西。”柳云清開口道,“我無法去感受國王的想法,但就我個人的私心而言,如果我視若親人的朋友為了救助一些人搭上了性命,即便這是我和她早有心理準備的事,可是內心總會感覺有些不自在。”
“這是人之常情吧。”塔汗說道。
“問題在于,這樣的事情發生太多次了。”陸凝拉了一下衣領,“如果你偶然丟失了一件珍寶,那么你會吸收教訓,為自己提高心理準備,作出更多的防范,總之是會使用很多方法去保證下次這件事不會發生。但對國王來說,他其實是在不斷失去的,盡心培養的官員,拉入自己麾下的人才,出生入死的同伴,越是珍貴的回憶對于國王來說在失去的時候就會變得越發痛苦。”
“所以…他才用這種方法?”塔汗挑了一下眉毛,“現在我們已經無法分析國王的心理了。”
“但是我們有回憶不是嗎?”祝沁源抬起頭說道,“至少在我和財寶融合的時候,聽到的是國王的道歉——道歉,但不會去改正,在一條正確和錯誤并行的道路上艱難地前進,寧可拋棄這些彌足珍貴的回憶,寧愿讓這些回憶開始腐爛變質成痛苦的樣子。”
“你還能感覺到嗎?祝沁源?”晏融驚訝地看了看她。
“融合沒有消失,不是嗎?國王回憶里的維拉并不是輕易放棄的人,估計現實中也是這樣。你們知道嗎?有些記憶會在時光中慢慢淡去,但有些會隨著時間變得愈發刻骨銘心,國王的這些回憶便是后者!”
祝沁源按了按額頭,情緒很是不快。
“這些事情,我們也大概有些了解。可唯一的問題是,挖出了這些記憶,拋棄了過去的情感,那國王人呢?”晨昏啞著聲音說,“我們已經踏足過超過五十座遺跡,翻找到的財寶不計其數,每個人都被國王那些瘋狂和痛苦的回憶折磨過精神,可是他人又在哪里?他至少也應該舍棄一切讓這個國家繼續強大吧?”
這個答案還沒人可以說出來,就算是暗黑賢者也不行——祝沁源已經問過了。
但這時候,陸凝的腦海中卻閃過了一句話,很久之前聽過的話。
——我的過去、我的記憶、我的思想組成了我這個整體,我不會接受任何影響我自身完整的情況,至少可以選擇的情況下不行。我的記憶不能有絲毫缺漏。
起初陸凝只是以為那是某種因為過去的經歷而產生的個人偏執想法,后來她又覺得大概是有什么不想忘記的東西。可是如今驟然想起這句話,卻讓陸凝瞬間驚出一身冷汗…最擅長局遠慮的人,恐怕早已有所察覺。
“怎么了陸凝?”坐在旁邊的晏融察覺到陸凝的呼吸有些急促,她是知道陸凝身上忽然昨日有情感壓抑效果的,雖說在融合后比較可控了,可被動壓制也挺厲害,能夠讓陸凝出現如此明顯的情緒起伏顯然是她想到了什么不對的事情。
“讓我出去一下,我需要整理一下思緒。”
陸凝有些忙亂地站了起來,快速走出了門口。她現在想的并不只是場景內的問題,正因為已經涉及了自己的根本,她如果不想清楚的話完無法繼續參與這場談話了。
眾人也沒阻攔,陸凝走到了外面,深吸了一口城市內冰涼的夜間空氣,讓自己的頭腦冷靜了一些。
記憶和靈魂相比,同樣重要嗎?
失去了記憶的自己還是原本的自己嗎?
陸凝向來很少去思考這一類哲學問題,因為她不喜歡將自己繞到一種自我困擾的狀態中。現在只是時猶未晚,思考這個問題并不算太遲。
有些東西,她已經隱隱有些察覺了,只是不確定就不想說出來。而有些東西卻早就是眼前的事實——五階的那些人肯定有不少實力非凡,卻為何在這里成立了一個組織也不離開?不說別的,只薔薇十字的上級黃金黎明,從上一次時代結末的戰爭中活下來的人就有將近一百個,這些遠古級的大佬到如今實力大概都非同凡響了,一些魔法專精的甚至進入魔法類場景就能自制法術出來,這般程度的人卻無一人回歸。
而在更加久遠之前,似乎在陸凝還只是個新人的時候,她就被提醒過。
四階以上的人非常在意這些。
如果靈魂的污染分成了五類,那么記憶的缺失呢?會不會像割除病變器官后留下的傷疤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