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南,長干寺。
層層佛光正籠罩著后院。
這佛光呼嘯著,像是浪潮,浩浩蕩蕩,其源頭,正是建康城各處的勛貴之家!
“嗯?有修士在建康城中動手!”
一名老態龍鐘的僧人,盤坐在后院中央的高臺上,身上佛影聚散,乍一看,像是有十幾道佛陀正覆于其身,來回搖曳。
忽的,其中一道佛影跳了一下。
老僧微微睜眼。
就有幾個赤裸著上身的武僧走過來,個個筋肉隆起,渾身氣血充盈的近乎要滿溢出來!
為首武僧拱手道:“佛主,可是察覺到了什么?”
“建康城中,又來了不講規矩的修士…”老僧淡淡說著,語氣平淡,“若是陳國的人過來求助,你親自前往鎮壓。”
武僧首領一愣,就道:“弟子已然長生,居然需要弟子出馬?不知這次是什么人?”
老僧卻只吐出了三個字來——
“造化道。”
武僧首領已然明白,隨即就道:“弟子明白了,這就去準備。”
“去吧。”老僧擺擺手,“地上佛國的建立,已到了要緊關頭,這南宗的佛門太過松散,無心推進,此番老僧既來,自要將基礎徹底奠定,不容有失!”
“弟子明白了。”武僧首領昂揚回應,“區區一二造化道之人,不足為道!”
福臨樓中首先上門的,是離去沒有多久的江溢和張舉。
不過,和先前離去時的從容比起來,此時江溢的表情,頗有幾分無奈和焦急。
他先是和蘇定等人一番折騰,終于見到了正主。
“聶道長,”敲開了陳錯的房門之后,江溢直接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毫無聲息的陳巒,一時間眼皮子直跳,“你真是給我出了個難題。”
即便以他的城府,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著,你這人抓了也就抓了,最起碼得遮掩一下,在自己這朝廷之人過來時,直接就擺在明面上,這事情做得有太糙了!
陳錯卻笑了笑,道:“江少卿這話是從何說起啊?”
“道長這是明知故問了,”江溢嘆了口氣,指著陳巒,“這位可是南康王府的世子,你將他虜來此處,是找了個大麻煩。”
陳錯就笑道:“我剛把人帶過來,就有你們這一伙人火急火燎的跑過來,難怪他年紀輕輕就敢當街殺人,自詡為秦舞陽之流。他一個郡王世子,不以家國之事為志,卻用個刺客之流來自詡,還是個失敗的刺客,你說這平日里的教育,是不是出了問題?”
說到這里,陳錯微微一頓,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容更盛了幾分:“不錯,在這人世間,教育可不是小事,往小了說,是一個人涵養、學識的基礎來源,往大了說,甚至能塑造一個王朝、一個族群的精神面貌…”
說著說著,他心有感悟,竟是沉思起來。
當真是個怪人!
江溢這心里忍不住嘀咕著,但自然不會說出來,他接待佛道異人這么久了,見過的怪人也不止這一個,倒也不以為意。
于是,他直接就道:“南康世子殺人的事,我等已經知曉,道長路見不平,出手懲戒,也是一番好意,但此處到底不是化外之地,乃是大陳的首都,他作奸犯科,自有陳律懲戒!”
陳錯回過神來,笑著搖搖頭,道:“此子年歲不大,卻已滋生肆意妄為的念頭,這都是平日縱容所致,宛如脫韁野馬,想要約束,非重藥不可,不然難免如他父親那般,這就是取禍之道,我既然碰到了,當然不能不管。”
江溢聽得心中一動,從這話中品味出幾分不一樣的味道來。
“這個話,我怎么聽著,這道人像是和陳巒有著什么淵源一樣,難道是陳方泰在南方結識之人?又或者,和臨汝縣侯有關聯?”
這時候,站在后面的張舉忍不住開口了:“這位道長,南康世子乃王府獨苗,闔府上下,對他都愛護備至,就連皇室都寵愛有加,你將他帶到這里,是取禍之道!”
江溢一聽,暗道不妙,知道張舉這是關心則亂。
陳錯瞥了張舉一眼,搖頭道:“他是不是寶貝疙瘩,與我何干?”
張舉不顧江溢的眼色,繼續道:“他還是太華山扶搖道長的血親侄子!你既是修道之人,理應知曉這個名號!”
陳錯樂了,但也不打算多說了,就道:“行了,這些話就不用多言了。”
張舉還待再言,卻被江溢阻止。
“既然如此,吾等就此告辭。”江溢拱手行禮,嘆息道:“道長是有本事的人物,吾等肉身凡胎不入法眼,可惜了,此番對話定下來,道長是與僧道錄無緣了,所以接下來再來的,就不是吾等這般人物了,只望道長不要后悔。”
“多謝提醒。”
陳錯拱手拜別,等人一走,就抬頭對窗外道:“兩位聽了好一陣子了,該進來了吧。”
“果然有些門道,難怪敢在建康惹事!”
話音落下,窗外隱匿著的人卻沒有進來,而是轉身就走!
陳錯抬眼看去,入目的是兩道身影——
一個背負長劍的瘦削男子,一個是手拿折扇的白衣公子。
二人身上靈光跳動,一看就是修士。
“兩個道基修士。”陳錯伸手一抓,斑斕光影閃過,兩人就落到了房中。
“你想做什么!”
瘦削男子一揮手,長劍自行出鞘,被他抓在手中,劍光漲縮不定,寒氣四溢!
“嗯?你這劍氣有幾分熟悉,”陳錯看著劍光,還是一抓,那長劍倏的震顫,而后震開了瘦削男子的虎口,直接飛到了陳錯手中,“和劍宗的劍氣有幾分相似,你和劍宗是什么關系?”
瘦削男子面露駭然,那可是他性命交修的飛劍,自劍丸時日日錘煉,說是身體的一部分也不為過,結果對方一抬手,便失了聯系,自身還不見損傷,實在是匪夷所思,哪里還顧得上回答。
倒是那白衣公子收起折扇,拱手道:“啟稟前輩,我這同僚乃是嶺南劍派出身,不過天下劍修出于蜀中,算起來和劍宗都有關聯。”
“原來如此,這就是宗門傳承開枝散葉之相,宗門功法就像學派學說一樣,一旦流傳開來,就會漸有變化。”陳錯又看向白衣公子,“你呢?和造化道什么關系?”
白衣男子頓時大驚,他可不曾出手,居然還被一眼看破來歷?
“在下…”猶豫了一下,白衣公子最后如實稟報,“在下名為白修,修得是家傳法門,祖上曾有幸聽聞過一位造化道宗師教誨。”
“這就對了。”陳錯點點頭,“講學點化,傳承中的一鱗半爪流傳下去,在演化中慢慢補全,于是似是而非…”
白修見此情景,試著道:“道長,吾等乃是大陳供奉樓出身,此番奉命過來,希望你能高抬貴手,將南康世子放過。”
陳錯聞言,笑道:“你覺得是我在劫持他?”
白修二人一怔,面面相覷,心想若不是你劫持他,難不成是他自己跑到這里來的不成?
“你等只看到了他的人被我定在這里,卻沒有瞧見,他的心卻早已被旁人劫持多年,若真個放他離去,讓他繼續被人驕縱,可就誤人子弟了!”陳錯也不管對面兩人聽懂沒有,直接走到窗邊,對外面道:“這位大師,我說的對也不對?”
“施主說的話,貧僧聽不懂!”
福臨樓周圍的街道已被清空,但遠處還有不少人站在屋頂、街邊,朝著這邊張望,其中不乏伸手不乏的武道好手。
樓前站著幾人,為首的正是赤著上身的武僧首領,他面無表情的看著陳錯,用肯定的語氣道:“貧僧此來,也不是聽你的歪理邪說的,而是來降魔的!”
隨著他一句話說出,就有佛光匯聚過來,霎時間整個人正氣凜然!
“邪魔?”陳錯搖頭失笑,“這一來,就扣帽子。”
武僧冷笑一聲,道:“你等造化妖道,都是作惡多端,今日你挾持了王世子,許多人都見了,但實際上,還有許多武功百姓,一樣都被你劫持,要用來祭煉邪功!若是放任不管,整個建康都要淪為人間煉獄!眾生既苦,貧僧法萬當渡之!”
這話鏗鏘有力,宛如洪鐘,傳遍大半城池!
霎時間,許多百姓驚恐起來。
就連青溪兩岸的勛貴也是面色陡變。
僧人又順著佛光出言,斥道:“你可要辯解!”
頓時,佛光越發洶涌,繼續落下,令這法萬僧的氣勢急速攀升,濃烈的光輝從他合十的雙掌中綻放出來,充斥四周,帶來沉重壓力!
嘎吱!
福臨樓的屋舍震顫這,似乎就要崩塌!
“這是要讓我剖腹證粉?”陳錯哈哈一笑,指著僧人,“我是不是邪魔,吃了幾碗粉,你若真想知道,倒也簡單…”
他猛然收斂笑容,森然道:“只待挖了你眼睛,送入肚子里,讓你自己去辨認吧!”說吧,他還是一把抓出!
轟隆!
整個樓閣震蕩起來。
“唉,果然引來了佛門!”
另一邊,蘇定嘆息著,關好門窗,拿出符紙,劃破手指,做法通報,將這攤子事稟報上去,最后更寫道——
“這聶崢嶸仗著神通,已經稱得上是肆無忌憚了,剛入城中,就招惹了陳室宗親,再發展下去,不知會有多大事端!”
他的話,化作一張符紙,直接飛了出去,半晌都無聲息。
正當蘇定打算離去之時,房間的門卻忽然被人推開了,跟著一名帶著斗笠的纖細身影走了進來。
這人穿著長衫,衣成黑色。
“你是?”蘇定瞇起眼睛,正要詢問。
但那人一揚手,指著蘇定。
蘇定心神震顫,全身僵硬,任憑如何掙扎,都南異動彈分毫!
他不由大駭,不過這驚恐馬上就變成了詫異——
這蘇定被損傷的根基,連同被封鎮的修為,竟然都在迅速恢復,一眨眼的功夫,居然就盡復舊觀,甚至還有一點精進。
“我的修為…怎的?”
旋即,一個嬌媚的聲音從斗笠下面傳出:“不破不立,你這次破立循環,等于是錘煉了一番,有一點精進,算是正常的。”
“多謝前輩指點,不知前輩此來…”蘇定抬頭打量,可惜那人的面容被黑紗遮擋,看不清楚。
那人輕笑一聲,道:“你方才不正給涂山氏傳訊么?”
蘇定一愣,忽然就明白過來,身子一抖,直接跪倒在地,將額頭貼到了地上,顫聲道:“見過尊者!”
“我不是你口中的尊者,不過這般叫我,也不算錯。”那人一揮手,綠光籠罩整個房間,“我接下來說的話,你且記好。”
蘇定連連點頭。
“等會那聶崢嶸落敗之后,我會借力與你,你去將他救下來,他驟得奇力,難免年少輕狂,正好投石問路,看佛門的反應,只是如此棋子,用了一次便廢去,難免可惜,因此要留下。”
“弟子斗膽…”蘇定抬起頭,小心翼翼的道:“聶崢嶸已是長生有術,何以尊者料定他會落敗?”說完,他趕緊又道:“弟子自是知道尊者算無遺策,只是不知,那佛門為何這般強勢?能輕易擊敗長生?甚至…還要有人搭救!”
那人笑道:“這南朝,已近乎落入了佛門之手,你說他們強勢不強勢?”
“落入了佛門之手?這怎么可能?”蘇定一驚,等話一出口,又趕緊稱罪,“尊者恕罪!”
“無妨,你且問。”
蘇定猶豫了一下,說道:“南朝一直安寧,幾年前,修真道還曾在建康召了幾名弟子,這佛門如何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掌控南朝?”
“掌控分為很多種,”那人再次發出輕笑,“凡俗帝王掌控官僚的升遷和懲戒,和官吏一同治理凡人;神祇掌控著香火,受制于凡人的愿望與欲望;大儒掌控品評與輿論,解釋典籍以正名位…”
蘇定越發好奇,就問:“那佛門…又是掌控了什么?”
那人就道:“佛門想掌控的是過去,要扭曲過往。”
說著說著,她嗤笑一聲,道:“說到底,佛門能坐大,三分靠他們自己,還有七分,是靠著中土各家!”
蘇定大著膽子請教。
那人也不拒絕,冷笑道:“玉虛門人壓著造化道千多年,本來占著偌大優勢,卻被人蒙蔽,信什么各司其職之說,結果是白白浪費了千年時光,現在有人想起來補救,已是晚了!”
轟隆!
外面,忽然傳來巨響,整個屋子即將崩解。
蘇定面露擔憂之色。
但帶著斗笠的黑衣人一揮手,周遭立刻恢復如初,她跟著就道:“佛門張揚行事以為掩護,結交各國權貴,用佛經解釋經典、闡述道理,對年青一代的士族更是滲透不休,潤物無聲,讓他們崇佛、禮佛,慢慢化作風尚,很多人不再崇拜先秦諸賢,轉而去拜起天竺的胡神…”
“此乃崇胡媚外之策!”蘇定明白過來,“長此以往,未來的權貴都以禮佛為容,言談舉止不再引經據典,而要以引佛經為風尚,為人處世皆以沙門之法為準繩,雖與過往之人血脈雖同,但其心異也,可稱異族!”
他雖是出身造化道,明白此中深意后,也不免有幾分驚悚之感。
那人用嬌媚之聲嘆道:“中土各家彼此敵對,相互制約,有時甚至引佛門為外援助力,加上這佛門本是漢時外來,初時謙卑,用諸子之言來注解佛經,讓人都輕視了,連造化道都疏忽了,現在晚了,尾大不掉。”
轟轟轟!
忽然,外面爆聲炸裂。
蘇定當即一抖,就問:“聶崢嶸若真個抵擋不住,弟子何時出手為好?”
“不要急,”那人便道:“法萬僧是將香火道、武道都祭煉到了長生之境的人物,又有佛光加持,便是我要動手,也得耗費一點功夫,你既是借力,總要選在最后關頭,如此也能讓聶崢嶸得個教訓,壓一壓氣焰,日后才好馴化。”
“原來如此,聶崢嶸終究只是個棋子,還是要敲打敲打的…”蘇定正在感慨,卻冷不防的聽到外面一聲怒吼!
“貧僧恨啊!一時不察,竟被爾瞞天過海!你這是騙了天下人啊!陳——”
這帶著斗笠之人愣在原地。
那聲音中充滿著憤怒與不甘,更帶著一點驚懼的意思,可惜話未說完,便戛然而止,跟著一聲暴響,佛光如浪,席卷了整個建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