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陵并非劉氏子孫,自然不能明白。”
劉秀示意眾人關上門楣,他則自在寢屋內,與昔日最好的朋友說說心里話。
從小時起,祭祀時祭拜歷代英靈,族中長輩敦敦教導祖先榮光事跡,先輩的血脈在胸膛里流動,一舉一動都記得自己的身份:大漢宗室!
“我雖不能盡知陛下心意,卻能猜到一二。”
莊子陵說道:“當初在長安太學時,陛下便對我說起身世,漢高斬白蛇以來,漢祚延續兩百余載,封建子弟,以為藩籬。漢十一帝,一共封了六十多位同姓諸侯王,王國驟建驟廢,但其子孫為王子侯者,亦有二三百家,陛下便是長沙王、舂陵侯后裔。”
如此一來,漢末時天下劉姓,起碼有十幾萬人。雖然支庶子弟三五代人后,就慢慢失去侯位,但仍能繼承一份不小的田土成為地主,亦或是在察舉時,因宗室身份得到優待,得以世代為官吏,這幾百上千個家族慢慢本土化、豪強化,得以武斷鄉曲。。
莊子陵家也是吳會四大豪強之一,
對這些人如何生活,當然一清二楚。
“于汝等宗室而言,
漢家,
便是一間大屋子。”
莊子陵指著頭頂梁高門闊的行宮道:“任憑漢末七亡七死,
風雨飄零,只要有朝廷庇護,
劉姓仍能不為風雨所動,安如泰山。”
“后來王莽篡漢,最初優待劉姓,
允諾一切如故。但等其權力穩固后,卻頒下詔書,凡是劉氏子孫,一律不得在州郡為長吏,且剝奪爵位,
通通貶為庶民!”
“于陛下而言,
昔日遮陽的大屋已塌,
恰逢亂世,
風高怒號,
盜賊野獸橫行,烏云混黑,雨腳如麻,
宗族布衾盡濕,欲求一把雨傘而不得。若我易位處之,自然也會期盼,
能重建漢家廣廈…”
莊子陵句句說盡劉秀的心路,但他卻不肯承認,
執拗地反駁道:“子陵小覷劉秀了!”
“汝說得對,
漢家確是一間廣廈,但不止是劉姓宗室庇所,更是天下億萬元元容身之地!”
劉秀聲情并茂地懷念起他并未親身經歷過的文景之治、昭宣中興,那時候內外和平,
五谷豐登。他也向往漢武朝時的揚威域外,
廣播漢德!
“如今前漢為王莽篡滅多年,但蠻夷戎狄,仍多稱中國編戶之民為‘漢人’,而百姓亦如此自稱。故新莽之末,
天下咸思漢德,擁立劉姓,
我便是乘此時運,又應讖緯之兆,這才即位稱帝,故上當天地之心,下得元元所歸,劉秀身為漢天子,正是要在這率獸食人的世道,重建一間大屋,以庇護天下饑疲傷病之士。”
劉秀對自己在東南的施政是頗為自信的:他保住了兩州安寧,掃平了暴虐的赤眉、軍閥,上到吳會四姓,下到普通黎民,都有一條活路,這足以證明東漢是正義一方。
“所以劉秀才希望,有朝一日,能將這廣廈,拓展到中原!平定天下,還于舊都,內能使群庶歡顏,重現治世,熙漢家兮振天開,外能逐匈奴西羌,四海蒙恩,鑠王師兮越關山!”
劉秀認真地說道:“若真有那一天,不論同姓宗室與異姓功臣,皆當視同一律,無所偏頗。”
莊子陵聞言大笑:“不是為了一家一姓,而是為了天下安寧!陛下之志大矣,既然如此,那就更該放棄這復漢念想了。”
莊子陵上前一步,對劉秀發出了靈魂拷問。
“在攘除禍亂,愛民安民上,第五倫做得,難道就比陛下差?”
劉秀頓時鯁住了,第五倫干的不是差,是更好。
這些年,東漢被魏國細作滲透得十分徹底,而劉秀也時常派人潛入魏國,觀察其情況。
就以劉秀的老家南陽為例,作為東漢泰半軍將、功臣的老家,鄉親鄉親的,南陽人理應心向漢家,但早在荊襄之戰時,第五倫就繼承了赤眉軍未來得及完成“均田”計劃,對世代盤踞南陽的豪強進行毀滅性打擊,又將土地分給士卒,多余的集中低價租給流民、赤眉殘部,宣布魏國入主前的奴婢契約一律無效,又解放了一大批人口。
這也是李通、鄧奉等南陽土豪頑抗到底,寧可自殺,也不肯投靠第五倫的原因,奪人田土莊園的仇恨,可比殺人父母大多了。
但第五倫不在乎,南陽豪強被赤眉犁過一遍后,早已虛弱,而第五倫手里的槍桿子更硬,足以強力推行。
但與此同時,第五倫又留下了陰家這樣的馬骨,告訴世人:不是予非要逼奪所有豪強土地,只要歸順大魏者,皆能繼承祖地宅院。
他將均田之實,隱藏在“打擊異己”的淺薄目的下,還真騙了不少人。
劉秀在群臣面前痛罵第五倫虐待豪杰鄉紳之余,心里竟有些小羨慕:他統治淮南期間,基于人多地少,一度也下達解放奴婢的詔令,并令人落實度田,以便搞清楚淮南豪貴都有多少土地,讓他們繳納足額賦稅,結果才發現根本無法推行!
地方官不是懶政懈怠,就是勾結豪強,把原有的負擔全部都轉嫁到那些貧苦的自耕農身上。劉秀以淮南諸太守度田不實,下獄死十余人,確實殺了殺氣焰。但他不敢學第五倫,直接拿豪強開刀,只能想方設法,將從青徐逃難的流民,遷往江東之地,可百姓們到了陌生之地,為了活下來,寧可拋棄荒地,投靠吳會四姓。
戰爭形勢緊迫,為了爭取豪貴支持,劉秀只好讓步,甚至在討平山越后,還將部分人口分給諸姓,以彌補他們在度田釋婢中的“損失”。
結果等淮南被魏軍攻陷后,第五倫又讓景丹和小耿在當地搞起大清算,先將隨劉秀南遷的“大漢忠良”家族悉數抄沒,將其田地置為軍屯、民屯,劉秀十年沒干成的事,第五倫半年就做了。
這便是他們治國風格最大的不同:第五倫從鴻門起兵以來,便是一副“推倒前朝,一切重來”的架勢,于行政制度上創新頗多。
而劉秀雖自詡再造,但東漢制度,仍承續于前漢,鮮少變化。
換言之,第五倫是想在前朝廢墟上,另起爐灶,重新修一間嶄新房子,從里到外要煥然一新,該打掃的就清理出去;劉秀,則欲照著武帝昭宣時代來描畫未來,怕燙著這里,怕燙著那里,小心謹慎,格局自然就小了。
如今,第五倫在北邊的“廣廈”已經越來越大,屋檐甚至遮到了長江邊。
而劉秀在東南再造的“漢家”,不但越來越小,還在風雨襲擊下飄搖不已。
兩相對比,劉秀“為天下復漢”的說法,自然難以服人。
于是劉秀只能尷尬一笑:“子陵啊子陵,今日汝所說之話,可比在太學舍中一年還多,如此能言善辯,莫非是魏國說客?”
這當然不可能,劉秀深知老朋友的驕傲清高,沒人能收買他,用官爵不行,金餅更不行。
莊子陵也不激動反駁,只淡淡道:“我是與不是,陛下自知。”
“但江東之地,必大有通魏之人在!”
當陽大敗后,江東人心不安,吳會四姓各懷打算,要說第五倫沒派細作和他們接觸過,連劉秀都不信;至于普通百姓,就更不用說了…
“陛下,亂世中,百姓確實只想要個遮風避雨的屋檐。”
莊子陵說了大實話:“至于這屋子主人姓劉,還是姓伍,百姓,并不關切!”
這與第五倫起兵反莽,商量名義時,決意拋棄打復漢旗幟時所說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天下人所思者,安樂也,非漢也!”
“陛下見過見過會稽習俗么?每修好一間大屋前,都會趕一頭水牛,衣以文繡,食以芻菽,牽而入于殿堂,以鈍器椎殺!此既犧牛也!”
“現在,陛下就是那頭犧牛。”
莊子陵滿是悲傷地說道:“且就算愿付出性命,變成犧牲!也不能挽回這江東殘漢屋冢,終將傾覆之實!”
劉秀久久沒有說話,莊子陵的肺腑之言讓他認清事實了么?還是早在當陽之戰后,劉秀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只能拼命欺騙自己。
但道理再大,有些事,他還是必須做下去,明知不知為,而為之啊!
就在這時候,門外響起敲擊聲,劉秀趁機結束了這終究沒有結果的對話,避開尷尬,快步走到外面,卻見廷尉侯霸匆匆來此,將一份鄧禹的緊急密報,交給皇帝。
“陛下。”
王霸亦是一位無畏敢戰之將,但此時此刻,他聲音竟有些顫抖。
“馬援攻破成都,公孫述于成都自盡,成家,亡了!”
短短四個月,第五魏就已經席卷西南,消滅公孫,這速度很難不讓王霸等人,心生震撼,現在只剩下東漢,獨木支撐了!
等少頃后,劉秀面色沉重地返回寢屋時,發現莊子陵已穿戴好衣裳,準備離開。
不再睡眼惺忪披頭散發后,莊子陵也成了俊朗中年,他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披上鶴氅,竟飄飄然有神仙之概。
“方才是秀孟浪了。”劉秀明白莊子陵去意已決,嘆息道:“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秀何敢臣子陵哉!只是我欲開創大業,就像在薄弱的春冰上慢走,又像剛消除瘡傷,必須扶著木杖而行,故望能得子陵輔佐相助,奈何子陵嫌棄我不智,我竟不能下汝邪!”
這本是告別的客套話,但莊子陵拿起手杖,卻回過頭,帶著最后一份希望,對劉秀道:“陛下確實能下我。”
“但何不,下于我呢?”
好大的膽子!劉秀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聽莊子陵道:“當初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前往聘請,但莊子卻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sì)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
“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
莊子陵再度稱呼劉秀的字:“文叔,莊光要回到富春山,繼續做那只曳尾于涂中的龜了。”
“文叔若愿意,大可不當這必死的犧牛,而當一頭孤犢,同我共游于江湖!竹杖芒鞋,在會稽富春山上,效伯牙子期之音,覽吳楚山水之風。”
這是邀請劉秀放下一切,隨他去隱居啊!有那么一剎那,劉秀還真有那么一絲心動,自己入主江東十余載,早聞錢塘江的景致,富春山的美景,卻不曾看過,一直活得忙忙碌碌,上下求索,卻屢屢失敗受挫,確實累了…
但最終,劉秀還是搖了搖頭,他說自己“為天下人而復漢”那是大話,自不可盡信,但也確實不只為一家一姓,十多年來,追隨劉秀的文武群臣,軍吏豪杰,已經形成了一個集團,他們就像一群牛,跟著劉秀這“頭牛”,共同擠在江東的破牛圈里,一榮俱榮,一亡俱亡!
“箕山潁水之風,非秀之所敢望。”
劉秀朝莊子陵作揖,抬起頭時,他能看到老同學眼中那深深的悲憫與遺憾,莊子陵仿佛已經窺見了劉秀的命運。
“那么,陛下,還是打算做流盡鮮血、被剖心挖肝的犧牛…”
是啊,公孫述,就是一頭犧牛,他最終死在成都,維持了十余載的大成小朝廷,也轟然崩塌,劉秀,會重蹈這樣的覆轍么?
這一次,劉秀不再感到尷尬、不耐、拒絕承認,他開始認真思考,于原地佇立良久,而王霸、強華等人,只當皇帝在目送老友遠去。
一直到莊子陵的身影再難尋覓,只留下地上通往南方的芒鞋腳印,劉秀才長舒一口氣,轉過身時,王霸等人發現,皇帝陛下眼中神色,不再糾結、悲壯,而是豁然開朗!
他甚至露出了笑。
“犧牛?孤犢?”
“朕,都不選!”
武德十二年(公元36年)春。
距成家公孫滅亡,魏國驃騎大將軍馬援奉命對益州全境進行“軍管”,已經過去了大半年。
就像戰亂陰云漸漸消失一樣,成都以西的連綿雪山,積雪漸漸消融,化作清澈溪流,流下萬年冰川,匯入高原草甸,最終流經一條浩浩湯湯的大河:岷江。
岷江在蜀西垂向平原奔涌,流經一座富饒的縣城,田中粟苗青青,路上行人絡繹,商旅恢復了往來,此處正是蜀王杜宇、鱉靈之都,古蜀國的興起之地,郫縣。
縣城外能遠眺岷江的山崗上,有一墓,規格不高,不封不樹,但周圍全圈了將近半里的地,并有專人守護。公孫述哪怕到了覆滅前的最后幾月,也沒有破壞此墓,正是這最后一絲善念,讓他那被魏軍俘虜的太子,得以保全性命…
寒食節這天,本已結束軍管的郫縣,卻赫然戒嚴,尤其是這片墓區,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到了日中時分,又有大隊人馬抵達,六馬所拉帝車上,走下了素服出行的第五倫,他看了一圈周圍景致,發現除了樹木長高不少外,與十多年前自己送棺槨來此時,別無二致。
“在此處修一亭舍,以庇往來寒士行人。”第五倫指點著上山的岔路口,對隨行的蜀郡守、郫縣令如是說,并賜下了亭名。
“就叫…”
“子云亭!西蜀子云亭!”
郡守、縣令應諾,他們喜不勝收,立刻募人開搞,爭取皇帝結束巴蜀巡狩前就完工。
吩咐完這件事,第五倫讓眾人于山下等待,他只帶著少數隨從,慢慢朝山崗踱步。
等來到墓前時,第五倫發現這里才剛剛被當地官吏組織祭掃過,甚至都沒一根雜草可供自己摘掉。
于是第五倫只能靠近那塊幾個師兄弟一起籌錢打制的墓碑,單膝跪在它面前,伸出手,輕撫這被太陽曬得有些溫暖的石頭,仿佛拍著那位白發斷腿老人的背。
他溫柔地說道:
“老師,學生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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