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通故意放堂弟去投魏,是為以防萬一,漢亡時能保全宗族。但對個人而言,李通心里仍忠于漢,身為前將軍、固始侯、長公主的夫君,不論是權力、榮耀、恩寵,都比更始政權時的空頭諸侯王只多不少,更換門庭的代價太高了。
他近日更得知,劉秀在江漢擊敗魏軍后隊,并成功圍困岑彭于當陽,這讓李通對漢家社稷信心倍增:縱然光復中原,還于舊都很難,但割據南方,維持幾代人還是有希望的。
但漢軍勝利的前提是,李通能夠攔住來勢洶洶的耿弇,劉秀方能從容擊滅岑彭。
“看來耿弇部,便是第五倫派來策應岑彭的援軍了。”
“江夏乃是陛下側翼,冥厄三塞更是江夏門戶,耿弇帶淮北軍擊此,就是想要重演春秋時吳師入郢之策!”
春秋末年,有一場影響了天下格局的戰爭,吳王闔廬的軍隊,在孫武、伍子胥二人策劃下,走了一條極不尋常的路:他們沒有按照楚國預想,從長江逆流往上打,而是讓吳軍走淮水,在淮西地區舍舟登岸,然后在隨國內應下,從道路崎嶇的冥厄南進,忽然出現在楚國江漢腹地。
這導致楚軍頗為倉皇,結果七戰七敗,最后被吳國人打進郢都,伍子胥鞭楚平王墓,赫赫大楚幾乎亡國…
等到楚昭王復國后,吸取這慘痛教訓,在冥厄加筑城塞關隘,留守重兵。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戰國時,冥厄就阻攔秦軍長達五十余年。此地也得到兵家重視,在《呂氏春秋》《淮南子》中,都入選天下九大雄關之一。
其實冥厄有三座關城,分別是:大隧、直轅、冥厄,分屬三個縣,各自扼守桐柏山、大別山間的隘口小道。目前由平越將軍龐萌統一指揮,平均下來,每關守備兵卒,僅有千余人。
這讓李通頗為憂心,他曾帶宗族及綠林殘部在三關久居,對那里的虛實十分清楚:“三關雖險,然卻互為犄角,若耿弇集中兵力先克一關,其余兩關不待攻而破。”
所以平越將軍龐萌才匆匆求助,請李通火速支援。
李通當即派出四位信使,往西者去稟報漢水西岸的劉秀主力;往南者通知坐鎮夏口,統籌糧秣、后援的大司空鄧禹;往北兩人,一個去隨縣,知會揚化將軍堅鐔小心,另一人則回復龐萌:“前將軍已將兵北上,三關乃淮漢鎖鑰,必不容失!”
此次劉秀親征,幾乎抽光了江東全部生力軍,給李通的兵馬也很少,他連江夏郡兵、縣卒都拉上了,也才湊了五千人,于五月底焦急北行,只希望能趕上救助冥厄。
安陸距冥厄不過五日路程,但此時正值江漢梅雨時節,連續陰雨,部隊走走停停,頗為疲憊,李通身上的衣裳就沒干過。
三日后,隊伍抵達安陸與冥厄間名為“應山”的鄉邑時,天氣才有轉晴跡象,然而不等李通喘口氣,換身干燥甲衣,布置在前的斥候卻惶恐回報:
“前將軍,吾等遭遇魏軍大隊人馬,距此不足五里!”
“什么?”李通在戎車上駭然心驚,幾乎跌落下來:“冥厄這么快便被攻破了?”
李通已來不及思索前線究竟發生何事了,不等漢軍從長長的縱隊轉為御敵橫陣,伴隨著馬蹄踐踏積水的聲響,高頭大馬的騎兵呼嘯而至,將尚未反應過來的漢兵沖得七零八落!
這支騎兵足有二三千之眾,漢軍不敵,臨時抽調的江夏郡兵、縣卒紛紛潰敗,李通也只在侍從、親衛拼死護送逃離的途中回首,從敵人的旗幟,判斷出他們的番號:
“幽州突騎!?”
這場遭遇戰是一邊倒的,突騎的進攻令漢軍猝不及防,五千人很快作鳥獸散,突騎們尤不放過,他們盯著漢軍的項上人頭,呼嘯追擊,這導致李通只能退往西邊的山丘林地,不敢再出現在平原上。
片刻后,指揮這場戰役的偏將軍王梁騎著烏桓馬,看著兒郎們追亡逐北,大笑之余,也心生不解:“漢兵如此孱弱,為何五年前,蓋兄竟會戰敗被俘,囚于江東?”
想當年,蓋延和王梁跟隨吳漢,殺死漁陽太守,舉義投靠第五倫,遂被稱為“漁陽三杰”。這之后,吳漢一路做到重號將軍,手握兵權,蓋延也在中原追隨馬援,打響了名聲,躋身雜號。唯獨王梁留在漁陽當太守,雖然封了伯爵,但軍職仍不過“偏將軍”,難免有些自慚。
但他的機會還是來了,眼下蓋延被俘多年,不知生死,吳漢身處并州防御匈奴,多半要錯過這場大戰。漁陽兵桀驁不馴,除了他二位,也就王梁能駕馭得來,遂被第五倫點將南下。王梁帶著三千漁陽突騎,隨河北兵抵達昆陽關后,又經汝南郡,加入到車騎大將軍幕府中…
耿弇麾下三萬之眾,多以青徐步兵為主,王梁得以率突騎為先鋒,先行南下,不曾想一戰便擊潰江夏守軍,為前路廓清了障礙。
次日,王梁的“應山大捷”便傳到山路崎嶇的冥厄三關,耿弇的主力大軍,正源源不斷通過此地。
“王梁立大功了。”
耿弇見到捷報后,對隨行一位消瘦的年輕文官說道:“但張校尉的功勞,亦不亞于王梁,若無校尉遣繡衣衛說動龐萌,打開關門降魏,以冥厄之險,本將攻破此處,恐怕還要多費一二日。”
此人正是主持魏國在南方情報的張魚,他謙遜地回禮道:“縱無龐萌之降,以耿大將軍之威,冥厄三關亦不在話下,張魚只是奉君命來助。”
劉秀、李通若聽聞此言,恐怕會大吃一驚,原來這冥厄三關的火速丟失,竟是平越將軍龐萌悍然降魏!
休說他們想不通,連耿弇都感到奇怪,此刻便問起張魚:“我在淮北時常聽說,龐萌頗得器重,劉秀認為此人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封爵拜將,加以重用,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龐萌何以速降?”
“這不奇怪。”張魚笑道:“繡衣衛奉陛下之命,將敵國所有重臣、將軍身世、喜好都一一搜集鉆研,上到馮異、鄧禹,下到龐萌等人,皆有其弱點。”
見耿弇有興趣,張魚說起其中經過:“吾等尋訪后得知,龐萌年輕時,因傷人亡命,遂逃離家鄉,這不算什么,我朝馬、萬兩位將軍也曾流亡塞北,這才與陛下風云際會。但至少會安頓家眷,勿使牽連,但這龐萌卻不顧父母妻兒死活,只管自己逃命。”
“后來,龐萌逃到江夏,加入綠林軍,但在更始朝廷中并未得到重用,在各位綠林渠帥麾下輾轉,每逢戰事,渠帥戰死,龐萌卻都能活命,再換一位主人。直到赤眉大軍南下時,龐萌才投入王常麾下,隨之抵達冥厄,后來投奔劉秀,這才漸漸嶄露頭角。戰淮南是為一功,破赤眉是為二功,擒蓋延是為三功,平山越是為四功,遂得到劉秀重用,躋身雜號。”
耿弇頷首:“劉秀雖不如陛下,亦是雄主,對龐萌也算知遇之恩,士為知己者死,龐萌有何不滿,竟至于不戰而降?”
“不滿之處可多了。”張魚笑道:“兩年前,龐萌剛掃平山越,自詡大功,卻受命鎮守冥厄,他嫌棄此地貧瘠,更想留在會稽,不愿就職,遭到劉秀申飭。”
“龐萌素來與同僚不睦,同鄰近友軍、鎮守隨縣的揚化將軍堅鐔有怨。劉秀為調解二人,不得已派了李通坐鎮江夏,作為二將上司。但近來劉秀詔書只送到李通、堅鐔處,卻很少頒給龐萌,萌遂疑心李通、堅鐔進讒言誹謗他。”
“畢竟龐萌雖出身綠林,但籍貫卻是兗州昌邑,被南陽、潁川、綠林、江東諸系排斥在外,只能做劉秀的孤臣,若恩眷稍減,他心中便生出不安了。”
“正值此時,將軍大軍臨關,龐萌震懾,心生懼意。潛藏于冥厄的繡衣衛趁機游說,魏、吳兩國實力懸殊自不必言,又告訴龐萌,其在昌邑老家的家眷、祖墳,大魏皆有照顧,又承諾起義有封侯之遇。”
“龐萌權衡利弊,認為自己敵不過將軍,若棄關而走,必遭劉秀群臣指責,甚至可能丟了性命,還不如開關投降…”
這便是說降冥厄的前因后果,耿弇聽罷只感慨道:“惜哉,龐萌也算善戰之將,大可與我戰個痛快,豈料其人如此不堪,這一仗,實在無趣。”
張魚應道:“然也,劉秀如此恩遇龐萌,他尚且背叛,更何況吾等?聽說龐萌請命,希望能率舊部圍攻隨縣,替將軍解除后顧之憂,但此人絕不可信,還望將軍能解其兵權,遣往后方軟禁,以待大戰結束。”
“便依繡衣校尉之言。”
處置完龐萌后,耿弇隨后獲悉:漢前將軍李通潰敗后,帶著殘部千余向西逃往隨縣,或將與揚化將軍堅鐔合兵。
“區區數千人馬,無礙大局,不值得我軍側目,且交給南陽諸軍收拾罷。”
耿弇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回首看了眼巍峨的冥厄三塞,三萬青徐兵已悉數過關,他遂下令:“只留兵三千守冥厄,其余帶足十日干糧,迅速南下!”
離開冥厄后,江夏平原,坦蕩無阻,就在面前!在淮北憋了許久的小耿,遂有魚入大海,鳥上青天之感。
“傳令,大軍兵分兩路,東路由王梁將軍所領,將漁陽突騎等七千人,直趨漢水與大江匯合處,塞夏口,毀掉吳軍碼頭渡口,讓鄧禹無從接應。”
“西路兩萬人,由我親領,橫穿江夏郡,前往竟陵縣!”
那里是劉秀舍舟登陸之處,也是漢軍后方,來自夏口的糧秣都囤積于斯。
這就是第五倫給耿弇的任務:迂回包抄,給秀兒,一個大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