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蜀陽平關戰場上,除了關中兵、隴右兵外,還有一支特殊的“氐兵”,他們多是武都、隴右氐人組成,扎著椎髻,甲胄凌亂,被安排在西漢水以南的山地上扎營。
其校尉為武都白馬氐首領齊鐘留,他一向為群氐所信向,威服諸豪,數年前受魏諜策反,攜眾氐人反了公孫述,為馬援奪取武都贏得時間,事后被第五倫破格封為白馬氐伯,此次漢中烽火再起,齊鐘留也帶了一旅氐人來助陣。
但按照魏國的習慣,哪怕是氐羌的“雇傭兵”,也得安排一個“自己人”監督,于是經過層層篩選,一個名叫“阿云”的小小營正,就成了這支氐兵副校尉人選。
聽說前將軍萬脩、鎮北大將軍吳漢同時保薦此人,萬脩言其:“于武德二年定隴右時入伍,其性忠懇,能通夏言。”
而吳漢則更對阿云贊不絕口:“雖是氐人,然隨臣援河西,擊并州時,頗驍勇,常有功,又好學,已能粗識文字。”
論資歷,論能力,阿云都毫無問題,于是便由營正提拔為副校尉,從隴右天水家中調到前線效力。
阿云沒啥實權,只要職權是監督齊鐘留和約束氐兵,馬援對陽平關的進攻不甚猛烈,氐旅沒淪落到填溝壑的程度,只負責守備側翼。
這一日,當氐兵們抓獲幾個易服從陽平關方向逃出來的蜀軍逃兵,交給阿云審問時,蜀兵那熟悉的口音,讓阿云一時夢回西蜀…那才是他年少生活的地方啊。
阿云的、本是蜀西邊陲的氐部少年,后來部落相攻,家人盡死,被賣到成都為奴,等待他的當是悲慘的命運。但在奴隸欄中,他卻遇上了貴人,一位風度不俗的輕俠一眼就挑中了滿眼不甘的阿云。
那位救命恩人名叫荊邯,他給饑腸轆轆的阿云吃的,又買了衣裳為他蔽體。一起被贖買的,還有一群相似經歷的少年,他們被帶到邛崍山秘密之處訓練,人手一把鋒利的匕首,荊邯從第一天起就告訴眾人。
“救汝等者,導江卒正公孫公也,當誓死效之!”
從那天起,阿云成了“公孫死士”的一員,經過刻苦訓練,甚至手刃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才脫穎而出,旋即接受了任務:“潛入隴右,設法投效魏軍,伺機刺殺魏將萬脩!”
后面的事不提也罷,阿云陰差陽錯被調離了萬脩的麾下,跟著吳漢擊隴西,同時與上線失去了聯系,只能小心翼翼地隱藏身份,混跡在魏軍之中…
今日被鄉音觸及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阿云回過神來,問了幾遍,又令人拷掠之后,發現這數人當真是逃兵,因畏戰而開溜,打算沿著西漢水南岸逃回蜀中。
他咳嗽一聲道:“看來這群山之中,確實有多條小道通往陽平關東南定軍山,且先拘押,或可為我軍向導。”
等士卒將幾個逃兵帶出去后,阿云才暗自唏噓:“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
“這都快九年了…”
當然,阿云不知道,他的運氣,比起奉公孫述之命,護送熊貓到長安相贈,打算伺機行刺第五倫那位殺手,已經很好了。
自從十年前一對熊貓送至上林苑后,第五倫視察過一回,就再也沒去過,殺手沒等來第五倫,倒是把熊貓給等死了!
沒辦法,自前漢末年以來的小冰期仍在繼續,關中竹木大批枯萎發蔫,想給熊貓找點吃食都不易,滿山竟找不出一顆筍來!第五倫素來吝嗇,也不愿花費重金從南方運竹,說什么:“百姓尚饑,予豈敢顧惜禽獸之命?”
國寶生錯了時代,最后竟活活病餓致死!那刺客頓時沒了工作,上林苑的官吏說什么“陛下不養閑人”,竟將其遣入民間,在苑外發五十畝田地自行務農,自此再無后文…
相較于那熊貓刺客,阿云還算幸運,至少他重新回到了魏蜀交鋒的戰場。
但就算近在咫尺,卻仿佛相隔天塹,阿云入魏時間太久,輾轉太遠,以至于徹底和上線斷了聯系,就算他的恩主荊邯將軍就在陽平關后,卻又苦于不能往來書信阿云雖然混跡九載,做了中層軍吏,但身邊能托付性命的親信卻不多,除非親自去,他可不敢冒著被出賣的危險投書。
眼看魏軍各路人馬基本到齊,陽平關雖險,但也非毫無縫隙,就在阿云焦慮不知該如何協助荊邯時,卻忽然聽巡邏的人說…
“今日陽平關上,懸了一面奇怪的旗!”
那是一枚染血的匕首,縫在白色的布匹上,豎立于陽平關頂,隨風而飄。
軍中旗幟各有其意,但這種旗子卻是頭一次打,不論是魏軍主力,還是駐扎在西漢水南岸的氐旅校尉齊鐘留,皆不能識。
“云副校尉,汝可認得?”齊鐘留詢問阿云,阿云只懵然搖頭,但他心中卻在瘋狂呼喊:
“此旗名曰‘圖窮匕見’!”
他當然認得,荊邯將軍乃是戰國大俠荊軻的后代,給他們講過祖先刺秦王的故事。九年前赴行前,荊邯將軍又與阿云等人說好的“動手信號”。
“于兩軍交陣之時,此旗一出,白帝死士不論身在何方,見旗當立刻行動,殺魏官魏將,尤以主將為先!以助我軍!”
蟄伏九載,終見信號,當認出圖窮匕現旗后,阿云心中萬分激動,立刻回到了自己的營帳,支走守衛侍從后,便開始磨匕首,等到這三十煉鋼的好劍吹發可斷后,又從褥下翻出了一個不起眼的小木箱。
開啟后,他取出其中密封的青陶瓶,開始熟練地在匕首上涂抹毒藥…
這些動作一氣呵成,他仿佛就像這柄雪藏許久的匕首,過去九年間就等待重飲人血!
但就在阿云藏好匕首,整甲欲出前,他卻猶豫了,重新坐回榻上,伸手朝枕頭底下一模…
這次取出的,不是匕首毒藥,而是一個精心編織的香囊。
而解開后,香囊中除了風干的蘭草外,還有一枚孩童掉落的乳牙,這是隴地習俗,據說能保佑征人的平安。
聞著這熟悉的氣息,撫摸著那棱角分明的小牙,阿云的眼中竟出現了一絲顫動!
五年前,隨吳漢打完居延海一戰后,為了掩蓋身份不惹人懷疑,他以魏軍營正的身份,娶了一名隴右女子為妻這樁婚事是上司介紹的,女方家族不算大富大貴,但也是漢時名臣之后,坐擁莊園、土地,岳父不嫌他氐人身份,婚后五載,生有一子。
這是阿云從未想過的優渥安寧,坐擁良田美宅,嬌妻擁于懷中,愛子玩耍于庭中,這一切恍如隔世。
但每日睡后,他仍被困在成都人市的牢籠里,亦或是飛躍在邛崍山的崎嶇山路上,要么就夢中揮舞匕首,刺向魏將,而自己也被戈矛穿心,用生命完成了使命…
前二十年和后九年的經歷,無時無刻不在撕扯他的理智,阿云能感受到自己的動搖,他一下子慌了。
阿云連忙將香囊塞回枕下,揣著所藏匕首,匆匆走出帳門,騎上馬朝西漢水北岸的馬援大營走去。
但他的心情并未因此平靜,作為一名蜀諜,阿云對一些事較為敏感,過去五年,魏休養生息,呈現一種上升之勢,這一切他都看在眼中,一路上更見魏軍營壘森嚴,士氣高昂。
而昔日故國成家,卻一直在走下坡路,阿云時常聽聞那邊鬧饑荒、鐵錢不行的消息,陽平關內的蜀軍逃兵越來越多,聽說他們在那邊甚至吃不飽飯。
這種對比,結合自身在蜀僅為“匕首”,在魏卻靠著自己努力出人頭地,躋身上層的境遇,阿云更是百感交集。
究竟是要忠于從小被教育的“忠君”,毅然獻出生命,還是顧忌為人父,為人夫的身份,珍惜眼前的富貴?
不,不能再亂了,身為刺客應該知道,猶豫,就會敗北!荊邯將軍說過那秦舞陽的故事,難道忘記了么?
胡思亂想間,馬援主營已到,但阿云作為副校尉,只要有合適的理由,并不會遭到阻攔非難。
“氐旅擒得數名蜀軍逃兵,交待了重要消息,齊校尉令我來報與大將軍。”
阿云盡量讓自己的話語不顫抖,他偶爾有機會隨齊鐘留過來開會聽令,面善,令牌也沒問題,很快就得放行。
以阿云對馬援的了解,行刺他的機會其實一大把。
這與馬援的性格有關,用幾個隴右出身的校尉說法便是:“馬將軍雖出身名門,卻儼然隴右豪俠!”
豪邁,這便是阿云常聽人贊譽的馬援,作為大將,不論是聞駐地亂而談笑飲酒,還是橫行千里直斬西羌,跋涉半旬襲擊蜀軍定武都,都顯示出他做事毫不猶豫。
部作戰時,馬援也很平易近人,打個比方,別家將軍遇上營內聚眾賭博,嚴苛點的,可能直接將參與者押出轅門斬首,馬援卻會停下來看,看了會還手癢,于是跟士兵借錢下注。他行走江湖多年,精通所有賭斗技巧,能將一整個營的老手賭注全部贏來,反手又用眾人的錢,請他們吃肉,惹得眾人一邊大快朵頤,一面叫苦不迭,再也不敢在馬大將軍面前賭了。
而在行軍扎營方面,更是外緊內松,對自己人毫不設防,這不,阿云入營,居然連佩劍都沒讓他取,更別說藏在胸前的匕首寒芒了!
“又聽齊鐘留說,馬援與人言,喜歡直抒心腹,縱是行伍小卒,也能近至三步之內,就算帳內還有侍從筆吏,我亦有機會出手!”
唯一需要擔心的,便是馬援的身手,聽聞他早年武藝高強,曾拉起一隊馬賊橫行新秦中,做了第五倫的將軍后,每逢苦戰,也常親自出手,破西羌一戰,便親斬羌豪頭顱數枚。
但馬援年紀也大了,幾乎是阿云的兩倍,或許大不如前了罷?
如此想著,阿云距離馬援營帳越來越近,此時天色將黑,前方大帳燈火閃爍,親兵攔下阿云,再度檢查令牌,又說馬援在見其他人,他需要稍待…
“我等了九年,只需要再等少頃了。”阿云發現自己的手里全是汗,這些年耽于富貴,他果然變弱了啊…
但沒關系了,片刻之后,阿云便能完成自己的職責,不論成與不成,都能報效荊邯、公孫皇帝了!
然而就在阿云努力給自己鼓勁之際,帳中卻燈影忽閃,旋即是有人吃痛的慘叫,旋即一抹熱血飛濺,灑在帳上!
“有刺客!”
親兵們登時大驚,但他們訓練有素,危急之際分工也很明確,有人拔刃站在外頭,警惕地看向阿云和聞訊涌來的人,其余人則迅速入帳中去。
事發突然,阿云愕然,他很快就想明白了。
“消息斷絕多年,蜀中或許以為我已經死了。”
“我知荊邯在陽平關后,但荊將軍,卻不知我在此地啊!”
“關城上的‘圖窮匕現’,并不是給我看的,潛藏在魏軍中的公孫死士,不止我一人!”
魏軍占領武都后,肯定要用當地人,滯留當地的成家間諜、刺客想要混進去,反而更加容易,或許便有一二人混跡到馬援身邊,伺機動手。
等回過神來,阿云已經被涌來的親衛擠到了外圍,只能透過人頭,死死盯著帳門,隱隱期盼著什么!若是那人得手該多好啊!
最先出來的是親衛們,他們面色凝重,抬著一具尸體,看上去像一個管糧食的小吏,他的手無力的耷拉著,鮮血自胸前流出,一點點滴落。
阿云心中一沉,旋即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自帳中響起。
“哈哈哈。”
卻是馬援踱步而出,他穿著便服,神色自若,出來后將一枚匕首扔在尸體上,輕描淡寫地說道:“此人欲效要離、專諸之事,借口察其上司貪腐,前來求見,忽然暴起行刺,反為吾手刃。”
言罷,馬大將軍就像趕雞似的,朝眾人揮手:“諸君若無甚大事,便自散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