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同一時間的關中雍城,留守關中的前將軍萬脩,正在向第五倫陳述近日來的各方戰線進退。
“驃騎大將軍擊走先零羌后,河湟金城粗定;河西那邊,后將軍吳子顏也收復了武威,只與匈奴右賢王部對峙于張掖、酒泉,關鍵在于能否奪回居延塞;并州處,車騎大將軍率軍抵達新秦中,萬一匈奴王庭及盧芳南下襲擾,可乘機反擊。”
萬脩停頓了一下,看了一旁恢復自信的馮衍:“加上大行令妙計,使武都氐人反蜀,隗囂腹背受敵自身難保;漢中、南郡兩路蜀軍皆是降將降兵,不肯為公孫述盡力,局勢已經稍稍穩固。”
他只點出自己最擔心的地方:“唯一的變數,便是南方劉秀。”
荊襄戰線上有岑彭坐鎮,就算漢軍馮異部來攻,也完全沒問題。但淮北卻是打仗不太在行的耿純留守,若遇上劉秀親自北伐,在朝廷長期抽調不出大軍馳援的情況下,勝負屬實難料。
第五倫卻很有把握:“淮北確實要做好守備,不過東南亦有內患,劉秀先前有五成幾率暫不出兵。”
“若能收到予的書信,恐怕就有七成了!”
此言一出,不單是萬脩,連馮衍都好奇起來,想知道數月前送去的那封信究竟寫了什么內容?
“若此事能成,陛下相當于拔城於尊俎之間,折沖席上者也,足以載入史冊,為世人稱道,不知書信內容,是否方便為人所曉?”
“此信正是要令天下士人皆知,這才能有更大成效。”事到如今,算算時間信也該送到,第五倫已不必隱瞞,遂將書信副本取出,讓萬脩、馮衍最先過目。
卻見這信并未加上兩位皇帝那冗長尊貴的頭銜,完全是以私人身份的通信,第五倫自稱“長陵伍倫”,而呼劉秀為“吾友文叔“。
剛開始還是個人的敘舊,然而后面卻話題一轉:“吾已滅妄稱漢家者二三邦,所謂‘西漢’,勾結羌虜,‘北漢’竟是異姓冒充,‘胡漢’更為雜胡傀儡,依附匈奴,尚在跳梁。凡此種種,皆只有漢名,而無漢魂!”
這些政權是第五倫的敵人,也是劉秀眼里的“異端”,找到二人共通之處后,第五倫就在信里好好與劉秀聊了聊,他所理解的“漢魂”。
“漢承百王之弊,漢高皇帝滅秦誅楚,撥其亂而反正,至于文、景,務在養民,令天下大安,漢武招集天下賢俊,與協心同謀,興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地之祀,后更有昭宣之治,鄉中老者至今稱道懷念。”
“漢雖多有弊政,然歷代多為王霸道雜,無可厚非,然鑄就大漢魂魄者,除卻‘尊王’,尚有‘攘夷’!”
“孝武因余財府帑之蓄,始有外攘夷狄之意,遂東縻烏桓,蹂躪濊貊;建護西羌,捶驅氐、僰;南羈滇國,水擊閩越;郡縣日南,漂櫓朱崖;部尉東南,兼有黃支;于是同穴裘褐之域,共川鼻飲之國,莫不袒跣稽首,失氣虜伏。”
這是朝中第一筆桿子杜篤代筆,其風格馮衍一眼就看出來,暗暗撇了撇嘴,既有第五倫信用此人的小嫉妒,也有“我寫的肯定比他強”的自負。
然后就是大段抄襲揚雄那篇《上書諫勿許單于朝》——弟子抄老師文章那能叫抄?叫致敬!
反正就是將周秦以來,中原與匈奴的關系歷數了個遍,自漢初白登之辱,竟兄事匈奴,喪權辱國。漢武雖然報了九世之仇,深入匈奴,割裂王庭,席卷漠北,叩勒祁連,橫分單于,屠裂百蠻之壯舉。匈奴震怖,遠遁北方,然而依然不愿屈服,未肯稱臣也,直到漢宣帝時,終于迫使單于來朝,這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的北狄大國,終于低下了倔強的頭顱。
第五倫這家伙抄歸抄,但確實抄得好,通篇下來,邏輯相當自洽。
他也不驕傲,只對兩位大臣感慨道:“當年杜篤、伏隆等參加文官考舉時,予要彼輩寫的文章是‘漢家氣數已盡’,諸生多言前漢末年昏亂之事,只見其黑,未見其白,不夠全面…”
馮衍心里又吐槽開了:當時誰敢在試卷上說漢朝好話,這是不想通過考試做官了么?說不定才出考場,就被朝廷鷹犬盯上重點“照顧”了,畢竟第五倫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剛進長安時,就送城里好幾十號前漢遺老去見了劉邦…
究竟是“主觀”,還是“客觀”,第五倫完全是依據自己需求而定的,他可以揭開歷史的幕布,向世人大肆宣揚某段時期的“黑暗”,也能為同一件事涂飾抹粉,加以稱贊,唏噓惋嘆。
真是天生的權謀家啊!馮衍自從大徹大悟后,可不敢將老板當中庸之輩了,這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難怪能成大事。
第五倫臉皮很厚,依然大言不慚:“而這封信,便是予給前漢值得稱道之處的…蓋棺定論!”
他吟誦道:“春秋之際,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以此為王者之事也。孔子亦呼: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
“前漢奮擊匈奴,前后百年,終至功成,斥地遠境,設十余郡,其攘夷之功,十倍于齊桓、管仲!如此方以綿綿戰火,淬煉諸夏鑌鐵,熔為一體,鑄造漢魂。”
“是故,何為漢魂?”
那信讀到這里,連萬脩都有些熱血沸騰,情不自禁地念了出來…
“漢魂者,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漢土!”
激動的不止是萬脩,彭蠡澤樓船上的劉秀讀到這時,也被第五倫話術撩得血脈賁張,這才有了“沒有人比第五倫更懂大漢”的感慨。
“第五倫此言,朕深以為然,單于守蕃,百蠻服從,攘夷之功,未有高焉者也。”
“非夫大漢之世盛,世借雍土之饒,得御外理內之術,孰能致功若斯!孝武、孝宣,真是道邁三王,功高五帝啊!”
這兩位確實也是劉秀的偶像和目標,可笑的是,自己的朋友、群臣無一能完全領會這點,最后竟是敵人說出了他的心里話,劉秀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惋惜,一時間竟覺得這樓船,晃得厲害。
不過在難得夸了一通漢朝攘夷之功后,這封信最后的部分,就不那么中聽了。
原來,第五倫竟然不要臉地宣稱:大魏作為新的中央天朝,已經繼承了天命,當混為一,并且撿起漢武以來的“漢魂”,行使諸夏之主的使命,繼續尊王攘夷,所以他要平定此起彼伏的羌胡之亂,御匈奴單于于長城之外,至于與之勾結的成家公孫述,儼然是諸夏的“叛徒”,第五倫宣布開除他夏籍!
最后,他又問了劉秀一個尖銳的問題:“文叔自稱漢帝,然近日傳聞,君欲與匈奴、盧芳南北夾攻中原,只不知汝之‘東漢’,尚有漢家一絲魂魄乎?”
圖窮匕現啊,一個難題放在劉秀面前:你的祖宗在攘夷上多么正確啊,你現在要是出兵,那所謂的“大漢正統”便不攻自破,你劉秀和盧芳那偽皇帝,也沒什么區別嘛。
鄧禹也反應過來了:“確實,此戰與先前荊襄、淮北之役不同,涉及夷夏之爭。魏、漢雖是敵國,但皆為爭奪中國正統。古人云,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不可輕動,落第五倫以口實。”
而揚武將軍馬成的看法則與鄧禹截然相反:“仲子是讀書太多,糊涂了,跳進了第五倫所設枷鎖中!若因此按兵不動,坐看第五倫擊退羌胡蜀兵,這才是中了奸計!”
馬成過去只是縣吏,文化水平不算高,但卻一語道破了第五倫伎倆:“陛下,第五倫派遣細作潛入南方,鼓動山越反漢作亂,那時為何就不想著‘裔不謀夏’,羌胡是要攘,難道山越便不是蠻夷?”
說得太對!第五倫就是個大雙標,可這么簡單的道理,劉秀又何嘗不知呢?
他在太學時讀的雖然是《尚書》,但作為一個喜好儒術的皇帝,劉秀也鉆研過春秋,感慨道:“揚武將軍,尊王攘夷乃是絕佳旗號,春秋時,齊桓公與管仲打過,遂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繼承其霸業的晉國,也多次使用。”
“然而晉國嘴上說著‘諸夏親昵,不可棄也’,早在晉獻公時,便已并國十七,服國三十八,所滅虞、虢等邦,不止是諸夏,更是同姓,晉人毀其社稷,吞并疆土時無半分憐憫。至于晉文公、晉悼公稱霸,明面尊王攘夷,亦借機滅國十五有余,其中不乏諸夏、同姓。”
所以劉秀便讀懂了,恍然大悟了!那被儒生津津樂道的“尊王攘夷”,看似是光芒萬丈的大義,其實啊,它也是一門生意!
齊桓、晉文可不是什么正義單純的英雄,他們是精明的政治家,借此號召天下,指明一個共同的敵人,亦或是將敵國貶為“戎狄”。比如齊國斥責漸漸文明的楚國為蠻夷,晉國一旦和秦國蜜月期過了,就指摘秦為西戎,更不吝與野蠻的吳、越聯手,給予他們“諸夏”的身份,以此打擊同為諸夏的不服者。
而漢武帝時,也依靠“攘夷”統一了紛紛擾擾的內部思想,讓反對此事的淮南王等輩,都成了可笑的倡優。
這真是一門好生意啊!劉秀都饞。
唯一可惜的是,現在攘夷這桿大旗,早就被叫叫嚷嚷與匈奴開戰,揚言保衛中原的第五倫搶在手里了。誰握著它,誰就是政治正確。
“此乃陽謀。”劉秀無奈地說道:“華夷大防,第五倫既然主動給朕來信,依其過往行事,定會大肆宣揚,占得先機。若大漢出兵,就會中其陷阱,北方諸州士民,遭羌胡入寇時有切膚之痛,必以為大漢也與公孫述一般,助戎狄為虐中原啊,南方諸士,亦會不齒。”
“更何況,要依照公孫述盟約,要大漢與盧芳共處中原,亦是萬萬不能。”
這天下雖大,卻裝不下兩個漢,劉秀不可能與盧芳同伍,不止是因為心中“漢魂”的驕傲,他還要臉呢。
“陛下英明!”鄧禹松了口氣,不論從實際出發,還是考慮這個陽謀陷阱,大漢都不應摻這趟渾水。
馬成則頗為可惜:“那就白白坐視北方交兵,讓第五倫擊敗各方人馬,轉危為安么?”
鄧禹出主意道:“陛下可以不答應,亦不拒絕,只假意召集三軍,聚于淮南、江夏,以牽制魏軍。且讓成家、西羌與魏國慢慢消耗,再者,漢武誅胡,足足花費四十年未得成效,漢宣擊匈奴,五路大軍無功而返。如今匈奴復起,強于呼韓邪時,而偽魏只得天下之半,分心之處太多,只要第五倫和匈奴單于全面開戰,北邊烽火,便要燃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大漢正好能休養生息。”
劉秀同意,這是一種不聯手的合作,比起公孫述的公然與匈奴結盟要高明得多。
他指示馬成道:“尊王攘夷這桿旗,不能只讓第五倫得了好處,之后清繳山越時,諸位郡守將軍亦要打出攘夷名義,好叫世人知朕上承武、宣漢魂,同樣在攘除夷狄。”
馬成應諾而出后,劉秀又讓鄧禹近前,低聲對他叮囑道:“仲子,雖云休養生息,但朕也不能持短兵待遠矢,坐而待死。”
“既然暫不北伐,大江沿線兵力可抽萬人南下,汝先前建言水陸進兵,攻克交州刺史部,解除大漢背后之患的方略,可以實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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