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被天子寄予厚望的水衡都尉,杜詩其實更擅長于運用水利,而非治理水患。
為了不負皇帝重托,他過去幾年沒少翻閱與治水有關的書籍,諸如歷史悠久的《禹貢圖》、劉歆收集編撰的《山海經》、還有對上古至漢武時溝渠之事做了大總結的《史記·河渠書》。第五倫也放開了天祿閣,讓杜詩盡情搜尋有用的資料。
杜詩在山海經中,就看過這樣一個故事:上古時洪水滔天,鯀偷竊了天帝的息壤用來堵塞洪水,遂被處死。鯀的遺腹子大禹成人后,繼承父業,繼續與泛濫的大河斗爭,也用上了息壤。
他當時就好奇,這息壤究竟是何種神物?而在另一本博學之書《淮南子》中,杜詩找到了答案。
據說息壤這東西,筑為堤壩,可以隨著水勢自行增長,無窮無盡,故可以塞洪水也。
杜詩是又向往又遺憾,大洪水的噩夢再度降臨,黃河肆虐天下二十余載,但息壤早已湮沒于上古的迷霧中,沒人說得清楚它的來歷、去向,更別提為人所用了。
然而第五倫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曾對杜詩說過:“古之息壤雖不可尋,那便由吾等發揮聰明才智,來造出今之息壤!”
他說到做到,還真鼓搗出了“息壤”,此物用海邊較多的蛤灰與粘土混合燒制,也可用石灰石來制作,當與適當的水調和后,就成了一種頗為柔軟的漿體。日曬風干,漿體的強度卻時刻劇增,失去了可塑性,變成不能流動的緊密固體,杜詩摸上去,感覺就像在觸碰硬邦邦的石頭。
而若將其與砂石混合,這“息壤”則能將其緊緊膠結在一起,變成堅固的整體,整個過程,用第五倫發明的一個詞來形容就是…
“混凝。”
沒錯!就是混凝,這看著平平無奇的灰泥漿,能在短時間內構造硬度堪比石頭的墻垣。第五倫直接將自己即將拔地而起的“東京行宮”當成了試驗場,他讓匠人收集蛤殼、石灰巖等來此燒制,再與粘土以不同比例混合,來調配不同功用的“息壤”。
皇帝笑呵呵地對杜詩說:“予料想,這其中,定有不少是治水時能用上的。”
何止是能用上,簡直是太有用了!
杜詩頗為激動,對第五倫道:“陛下,過去治水,如漢武帝元封二年筑塞瓠子口,乃是以薪柴及所伐淇園竹所制竹筐,放入石塊,以此堵塞決口,那上下兩篇《瓠子歌》雖氣勢磅礴,但竹木易腐,短則半載,多則幾年,必然朽壞,而石塊沒了束縛,為水沖散,決口再危。”
“而古時修筑大河堤壩,最初是夯土堤,然就算夯筑得再結識,土墻常年為水浸泡,亦將松軟脫落,至漢時開始修石堤,臣親自走過,沿著大河故道,從河內北至黎陽、東抵東郡平剛、東北抵東郡津北、西北抵魏郡昭陽,皆為石堤,然石堤難以堆砌嚴實,多有孔隙,加上數百年來大河淤沙堆積,越來越高,這便是大河常決口的緣故。”
這“息壤”的可塑性堪比夯土,堅硬程度與不怕水,則可與頑石媲美,集兩者之優點,第五倫無疑給了杜詩一件大利器!
這讓心里還有顧慮的杜詩一下子自信起來,到了次日,熬了一宿的他,便向第五倫稟報了更加詳細的治河計劃。
“漢成帝時,有賈讓提出治河上中下三策。”
杜詩道:“其下策為,在大河彎曲河道上,繕完故堤,增卑倍薄,做小修小補,然此策勞費無已,數逢其害,只能維持數十年安寧,果然二十年后,大河決口。”
“其中策則是,多穿漕渠,稍分水勢,至少能維持百年。”
“而上策,則是放棄冀州、青州沿海低洼處,徙民百萬,人為決河,讓大河自新道入海。”
聽上去,這上策簡直是在開天大的玩笑,與躺平淹死沒什么區別,但要考慮到漢末的現實:黃河經過上千年淤積,已成地上河,全靠沿岸堤壩擋著,其實水面早就比房屋還高了。它如同懸在世人頭頂的一把利劍,就算下策修修補補,就算中策趨利避害,遲早還是會有爆發的那天!
“故賈讓以為,此舉雖會敗壞城郭、田廬、冢墓以萬數,但足以解決懸河之危,河定民安,千載無患。”
杜詩沉痛地說道:“如今大河決口已逾二十年,河水再不能歸于故道,反而在低洼處自己尋了條新道,雖仍不安穩,淹沒良田萬畝,城郭無數,使百萬生民流亡死難,但確實是起到了賈讓上策之效。”
起碼那無解的“地上河”總算是沒了,這真是代價最為慘重的“上策”,但也給了第五倫一切重新開始的機會!
“萬事皆有始,臣以為,治河先從汴渠開始。”
杜詩獻上了自己畫的草圖,第五倫讓他上前,君臣趴在一張案幾上。
這汴渠,其實就是鴻溝的上流,分黃河水東南流,最后流入淮河水系。然自漢以來,由于黃河泛濫,經常侵入支流,其中以鴻溝、濟水最受其害,朝廷還維持時還能修補堤壩管一管,但新莽亂世以來,溝渠成了沒娘的孩子,濁水滾滾涌入,滎陽渠口往下,形成了一片寬廣的水澤。
第五倫頷首:“鴻溝靠近中京洛陽,附近十幾個縣,產糧豐富,不可不顧。又事關淮北屯田漕運,故必須先考慮。”
要想讓黃河老老實實在新道上跑,不但得提防它侵入濟水,還得將其借鴻溝侵入淮河的可能性也掐死在萌芽里,第五倫雖與劉秀交戰,卻不想以水代兵。
杜詩稟報說,治理鴻溝,最大的難題便是滎陽渠口,此處為分流點,需要有閘門控制進入汴渠的水量。
他用案幾上的書簡來打比方,在土壩上加石頭,與黃河河堤相連,只留下數丈多寬的豁口,用厚木板卡住,作為水閘。黃河水多時閘門打開,水少時就關住,以此控制其進入鴻溝的流量。
“而造這渠口堤壩及水閘門時,息壤便能派上大用場!”
杜詩激動地設想,既然息壤可塑性如此強,不但可加固關鍵部位的堤壩,也能用其制作“混凝土閘門”,來代替易腐朽的木門啊!
“只要鴻溝滎陽渠口能修好,下游千里之內,各處渠口,皆可參用此法,稍分水勢,使民得以溉田,如此可使鹽鹵下濕,增淤加肥,種植麥稻,更有轉漕舟船之便,變害河為益河,富國安民,興利除害。”
當然,這只是萬人級別的中等項目,各州郡還承擔得起,可真正的考驗,則是連第五倫聽了都心顫的大項目!
“如今最緊迫之事,還是使大河新道穩固,故當以墕流法重筑沿河大堤。”
杜詩持筆,在地圖上劃了一條線,從司隸滎陽起,到今他們所在的青州千乘海口,必須修筑長堤防水。
第五倫瞇起眼,將這條線看了好幾遍,問杜詩:“一共多少里?”
“粗略估計,有一千多里!”
那就是四百多公里的長城,并且不是一條,是兩條!
它們必須夾河而屹立,如同防寇一般,筐住這條喜歡亂扭的巨龍!只有如此,后面的疏通河道、裁彎取直、鑿高就底,使河流更通暢等,才有繼續的可能。
那將是無比壯觀的工程,古時候的黃河大堤,是在千年時間里一點點修筑的,漢朝將戰國趙魏齊的河堤連起來而已。
但現在,卻是平地而起!從零開始!哪怕用上水泥,也難以抹平巨大的耗費。
第五倫唏噓道:“難怪卿說,要想治平水患,需數十萬人,費十年之功,耗錢帛以億萬計!”
不是每個執政者,都能下定決心去做這么大的事。漢成帝、王莽,乃至于他們之前一位位和平時代的帝王,想必都曾面對過這樣的時刻。但眾人都在如此巨大且不知結果如何的挑戰前,退縮了,止步了,他們寧可選擇小修小補的下策,將問題留給子孫后代來“解決”。
和平時尚且如此,更何況如今國家尚未統一,府庫尚且空虛呢?
杜詩也知道難處,言辭懇切:“但若能如此,可保大河數百年安寧!”
“數百年么?”第五倫沉思良久,最后笑道:“休說大話,去做罷,息壤給卿,人力給卿,錢帛糧秣也給卿,先在一統前,替予將鴻溝渠口、河濟石堤這兩項修好。”
“至于之后,予會支持,卿且努力,若能在予有生之年辦成,就算給卿一個千戶侯,又何足惜哉!?”
言罷,第五倫拍了拍杜詩的肩膀,離開了廳堂。
杜詩則在后下拜,他倒不是眼饞第五倫開出的“千戶侯”許諾…好吧,確實是巨大的激勵,畢竟按照大魏制度,一個沒有軍功的文臣、技術官僚,混個子、男甚至伯爵都有可能,但侯位還是金貴的。
“臣愿用一生,來完成此事!”
杜詩在心中立下了誓言。
“讓大河在我朝國祚之內,勿要決口。”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武德四年(公元28年)的夏天,值得第五倫的高興的,還不止是定下東京、治河有了著落,在盛夏六月,第五倫巡視至東郡濮陽時,第三樁喜訊也接踵而至。
剛走馬上任的兗州刺史王閎來報,說在州郡大力賑荒屯田下,泰山郡赤眉賊失去了周圍民眾支持,因為缺糧下山劫掠,被巨毋霸困在一個小鄉邑中,赤眉最后的首領徐宣內外交困,最終愿意向魏軍投降。
不止如此,當聽到信上最后幾個字時,一路隨駕頗感無聊的大行令馮衍,竟直接從坐榻上站了起來!
“策士方望行走諸侯,勸說張步等合縱抗魏,后遇我軍攻魯,遂隨赤眉藏于泰山。如今徐宣歸降,也將其一并擒拿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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