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西羌進攻令居不同往日,來勢頗為兇猛,河湟及西海各部落出動了數萬羌兵,作戰也比過去松散的同盟積極,更沒出現打著打著忽然報私仇、背刺隊友的情況——這讓護羌校尉牛邯大失所望。
“西羌何時變得如此團結了?”
牛邯猜測,大概是公孫述給出的“西海王”名頭,確實唬住了一部分部落,也可能是漢朝衰亡已久,而新莽又是廢物,導致整整一代羌人,忘記了被漢兵以一敵五,追著打的恐懼,竟敢弒主了!
這導致令居的攻防頗為劇烈,羊馬墻已經失守,牛邯必須發動全城百姓,不論男女老幼皆協助守城,才能保住城門不失。
好在令居人本就武德充沛,幾乎家家戶戶都能找出些舊甲弓刀來,半大娃兒套著父輩的甲胄拉弓,動作還蠻熟練,看來平日狩獵和私斗沒白練。他們的祖先自百余年前遷徙至此,身在金城幾代人,對羌人的兇殘與野蠻最清楚不過,一旦城破,必是一場殘暴的屠戮,幸存者也會被抓到河湟為奴。
這場仗,不是為遠在天邊,沒人認同的魏國皇帝,更不是為了牛邯幾句呼吁懇求,而是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戰!
靠著百姓竭力相助,也多虧羌人不善于攻城,牛邯守住了整整半個月。
“半個月算什么?”
當地有白發老人在城墻上一邊修著弓弦,一面驕傲地對牛邯說起,前漢武帝時,名將趙充國還年輕,就住在令居,當時也是先零羌帶頭作亂,趙充國就在令居組織眾人堅守,足足扛了半年,等來援兵。
“原來趙將軍年輕時已如此驍勇。”
牛邯頷首之余,心里也凄涼,時代變了啊,那時候,趙充國背后,是一個鼎盛的漢家帝國,而自己呢?
鏖戰之余,他時時東望,越過巍峨的群山,只看到殘破的隴右,還有不知究竟可不可靠的魏朝…
就是這種不信任的心態作祟,導致牛邯在羌兵退卻之時,只當是先零王的詭計,謹慎地繼續閉門,錯過了配合馬援夾擊西羌的大好機會。
直到羌人如退潮般回山林中,留下一片狼藉,馬援的特使持兵符軍旗前來,牛邯才確信,援兵真到了!
而他已錯過了大仗,只能從使者口中窺見驚鴻泥爪。
“馬將軍聽說西羌出兵,便篤定彼輩進攻金城縣是假,先擊令居是真,遂令涼州大馬悉數出擊,而先零羌則召集兩萬羌兵,在金城縣附近阻擋我軍。”
“然而馬將軍只令步卒至金城縣,與羌兵對峙,卻讓騎涼州大馬三千騎,渡過大河,抄小路襲擊羌人后方營地,金城縣的羌兵多是各部胡亂湊出,見魏軍突如其來,大驚,紛紛西撤。”
“馬將軍遂打通至令居的路線,先零王親將部眾主力,在烏亭逆水上堅守,馬將軍故技重施,令大軍擺開陣勢做出強攻裝,另派幾百名騎兵繞到羌人背后,乘夜放火,并擊鼓吶喊。”
“先零羌遂不知有多少魏軍襲來,紛紛撤走。”
“馬將軍兩戰皆捷,大獲全勝,斬首千余級,還繳獲了上萬頭牛羊。”
牛邯顧不上贊嘆,很快,他就在令居縣看到了魏軍驅趕的龐大戰利品們,一群群牛馬被聚集到令居羊馬墻后拴起來,一時間牲口味道亂飄,羌人用兵和匈奴類似,攜帶肉干,或驅趕牛羊同行,邊走邊吃肉、擠奶,如今他們的“軍糧”卻便宜了馬援。
而馬援也發揚了一貫的風格,將這些牲口都分給了部下,讓他們好好吃肉。
牛邯親自出城迎得馬援時,馬援身邊的校尉、賓客們都覺得羌人不過如此,而局勢已穩:“諸羌連敗兩陣,又損失如此眾多牛羊,看來能消停一陣了。”
“下吏以為不然。”牛邯了解羌人脾性,卻沒他們這么樂觀,立刻警示馬援,并打了個比方。
“若有群盜,剛推舉新首領,帶眾人外出劫掠,想干一番大事,卻兩次失手,還被奪走了贓物,敢問馬將軍,此種情形下,會發生何事。”
馬援鳳目瞥了牛邯一眼,你就明說我老馬以前做過盜首,清楚這一行里的規矩唄,也不想答,只反問了牛邯,讓他自己說。
“此種情形下,盜首威望大損,若就此收手,諸小盜定會以為盜首無能,火并將其趕下臺,群盜四散,不成氣候。”
“盜首唯一出路,便是再度賭博,再搶一波大財!”
牛邯道:“西羌之混亂,與群盜無異,先零羌好不容易號令諸部,如今雖受損失,但未傷筋骨,定不會善罷甘休。”
“沒錯。”馬援同意了牛邯的看法,他之所以篤定西羌會襲擊令居縣,除了大膽決策外,也得了在西羌內部親魏的“燒當羌”通風報信,了解到先零羌此番動兵,是得了匈奴使者慫恿,想奪取令居,打通前往河西的咽喉,和正在入侵四郡的匈奴人,來一次“羌胡大聯合”!
一百多年前,羌部還不必蝸居在河湟這一隅之地,除了西邊的第三極,他們還能自由往來河西走廊,享受那里的水草豐饒,直到大漢設郡,建立關隘,這才成了禁地。
“先零素來桀驁不馴,一旦有機會便會反叛,幾代人都夢想奪回河湟,只是實力不濟,屢屢失敗,如今匈奴欲占據河西,對西羌伸出援手,只是先零羌百余年來最好的機會。”
只要對方不愚蠢,就會竭力參與此戰,而不是偃旗息鼓,馬援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看來金城的戰事,要持續很長時間了。”
西羌未能攻克關隘,但金城以西已喪失多時,馬援單憑隴右的部隊,也無法徹底掃平羌亂,否則他還慢悠悠屯什么田,早就平推過去了!
“如今形勢是,匈奴右部傾巢而出,河西難以支撐,但本將軍,眼下只能確保擋住西羌,勿令其北上。”
馬援算了算手頭的兵力,頂多排些斥候部隊去武威郡,對于幾萬匈奴人肆虐的河西,簡直是杯水車薪啊。
“沒錯。”牛邯提出自己的看法:“為今之計,隴右僅能自保,能救河西的,就只有并州吳漢將軍了!”
沒錯,后將軍吳漢如此改鎮并州,新秦中距離河西武威,不過數百里,只要并州兵騎出動,十日可至。
馬援理論上是全國最高軍事統帥,并且得到了第五倫許諾的“西境守護”的職責,東到關中的萬脩,河西的第八矯和竇友,甚至還有并州的吳漢,理論上都聽他指揮。
但第五倫最喜歡分權,怎么可能把關西部隊,同時交到一個人手里呢?魏國的調兵制度可不簡單,馬援雖能給吳漢發函要他救河西,但吳漢卻有“根據并州形勢”不立刻執行的權力——若是為救河西,導致匈奴王庭與胡漢盧芳南下,導致并州、關中防務出現巨大缺口,那是誰的鍋?所以這件事,仍需先向朝廷稟報。
“并、隴、涼,三地如何與羌胡交戰,仍得看陛下決策。”
馬援恨不得現在就將西羌匈奴全收拾了,但河濟的挫折教會了他忍耐,早在發兵救令居時,馬援已令驛騎出發長安!
“只望陛下已結束東巡,回到西京了!”
從金城到長安,全程一千二百多里,一封急報,由驛騎攜帶,多少天跑個來回?
答案是,十天就行!
一百多年前,同樣是西羌先零作亂,漢宣帝命令后將軍趙充國出征,這對君臣沒少往來通信,商量作戰計劃。其中,決定了戰爭走勢的那兩封,趙充國六月二十八日寫好發出,等到七月初五,就收到了漢宣帝回信:“今五星出東方,中國大利,蠻夷大敗。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戰者吉,弗敢戰者兇。將軍急裝,因天時,誅不義,萬下必全,勿復有疑!”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馬援請求皇帝立刻調并州兵入援河西的信,也是七月初抵達長安,但尷尬的是…
第五倫不在!
此時的第五倫,才剛剛巡視完黃河,還在北京鄴城呢!于是信便只能交由皇帝缺席時,負責關西政務的“御史大夫”景丹來開啟。
拆奏疏是尋常事,每天匯聚到朝中的奏報數百上千,第五倫就算三頭六臂也看不過來,必須由丞相、御史大夫乃至于尚書臺的小秘書們幫忙篩選,往往只有時間看最重要的那部分。
馬援的信乃是“五封置傳”的規格,可以理解為加了五枚雞毛,意味著十萬火急,加上驃騎大將軍的印,所以被尚書臺第一時間送到景丹處。
景丹一看就倒吸一口涼氣,心中有了不祥的預感,等到他按照規矩,一板一眼公示御史丞、拆開閱讀后,更是嗚呼哀哉。
“兩淮戰事才結束幾個月,本以為今年可以休養生息,讓魏國士民好好緩口氣,東、南方寧,西邊怎又打起來了?”
景丹心中沮喪極了,這場戰爭,當真來得不是時候啊,也顧不上感慨了,他只立刻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按照規矩,親手將奏疏抄下來,把副本留下,正本派人立刻送往北京給第五倫過目!
第二件,景丹讓繡衣衛控制來自隴右的信使,將其軟禁起來,不讓他出去亂嚼舌頭,亂了人心。
至于第三件,則是用尋常的語氣,對郎官道:
“汝去藍田大營,請前將軍(萬脩)入京,就說,景丹有事相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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