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的定都詔令乃是公開頒布,在南方的繡衣衛細作不難弄到,他們原文抄錄送到北方,由張魚親自奉至第五倫手中。
這詔令用了一首古詩,便是《曹風.下泉》:
“冽彼下泉,浸彼苞稂。愾我寤嘆,念彼周京。
冽彼下泉,浸彼苞蕭。愾我寤嘆,念彼京周。
冽彼下泉,浸彼苞蓍。愾我寤嘆,念彼京師。”
短短三句,劉秀心中那思念長安的情緒便表達清楚,再在詔令中追憶過去做太學生時在長安的見聞,歷數未央宮、北闕、高廟的輝煌,最后昭告天下,劉秀身為大漢的繼承者,仍一心夢想著要獎率三軍,北定中原,攘除第五,還于舊都!所以大漢的京師,只有長安一個,其余江都、金陵等,不過是臨時行在。
“真是好對手啊。”第五倫不無贊嘆,劉秀的選擇超出了他的預料,卻又在意料中,劉文叔便是這樣的性情啊,勇中有穩,穩重有剛。
第五倫令人將此文抄了,給魏國的三公九卿送去:“讓群臣都看看,劉秀仍不忘克復中原,與我朝乃是不死不休,那些以為平定北方,便能讓四方傳檄而定的人,該醒醒了!江東猛虎在側,吾等焉能安寢?”
作為封疆大吏,青州刺史李忠當然也收到了一份,唏噓之余,只覺南方那一位確實有英雄之姿,勝過了劉子輿。
同時,李忠也意識到這是絕佳的契機!
第五倫抵達臨淄,住進了漢時“齊王宮”后,李忠便對他講述起此地歷史。
“夫齊,東有瑯邪、即墨之饒,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濁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號曰東秦,有十二之固。故而非親子弟,莫可使王齊矣,于是劉邦使長子劉肥王于此,重修田齊王宮。”
李忠進言道:“如今時移世易,然青州地利仍在,齊地與關中懸隔萬里,離心甚大。王莽時,赤眉起于瑯琊東海,保于兗州泰山,然而最終坐大,卻是劫掠青州后所致。臣以為單設立一刺史,尚不足以制衡全齊,只有一法可以替代分封。”
“哦,是何法?”
李忠道:“在臨淄立東京,勝過封王無數!”
“再者,劉秀念念不忘北伐復漢,其兵鋒雖不足以抵達青州,但兩淮往后為戰場,勢必殘破,急需一處穩固后方,青州人口數百萬,又有膏腴沃壤,衣被天下,臨淄足為帝王都,必使四方輻輳,也方便陛下巡狩統御。”
第五倫頓時了然,看來爭東京這股風,已經從兗州曲阜,吹到臨淄來了。
他先前不愿定東京于曲阜,是不愿讓曲阜成為實打實的“圣地”,如今李忠將臨淄作為備選送到面前,第五倫同樣不太樂意。
第五倫當然清楚昔日臨淄“人眾殷富,巨于長安”的輝煌,在青州人李忠、東郭長安心里,這是他們的驕傲,但在皇帝心中,誰又希望枝大于干,喧賓奪主的情況出現呢?哪怕它是陪都!
在第五倫看來,如今臨淄中衰,人口規模銳減近半,縮水成了天下第三大城市,這才符合其地位,臨淄已經是經濟中心了,大不必再做政治中心。
但面對李忠殷切的推薦,第五倫只對他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卿放心。”
“予意已決,東京,一定會設在青州!”
在李忠聽來,第五倫這幾乎是口頭允諾,未來東京將設于臨淄,試想,千年以來,臨淄都是齊地絕對的中心,舍他其誰呢?
李忠雖然沒什么主見,容易被他人意見影響,但作為官僚的業務能力還是在的,他入主青州一年,將本地恢復得不錯,第五倫沒在臨淄待太長時間,數日后便移駕向北,進入千乘郡地界。
千乘郡被濟水一分為二,這是一條神奇的河流,據《禹貢》說,濟水是大禹為了治理黃河而開導而出的,它源于大河以北的王屋山,卻通過地下潛流,中下游跑到了黃河以南,從滎澤東流,再度潛流,這才在千乘郡注入大海,這便是三起三伏。
第五倫站在濟水渡口處,看著黃乎乎的濟水感慨:“古人云,濟清河濁,如今連濟水也渾了。”
不但渾濁,連徑流也小了許多,第五倫聽說,古時候,濟水是東方向向冀州夏都進貢的主要通道,而春秋戰國時,濟水也是齊國和中原、河北貿易的交通要道,可以想見,年年歲歲,濟水之上千帆競發,萬櫓齊搖,船隊往返于各國之間,那是一種何等壯觀的景象啊。
然而現在的濟水卻已經枯竭到大船擱淺于河心,猶如笨拙的巨獸,這道齊地的北方“天險”,成了個小水溝,無怪乎耿伯昭的幽冀兵團能輕而易舉渡過。
第五倫問過官吏,原來濟水雍塞,是從王莽時開始的,根據水工們的理論,濟水的地下潛流通道,經過黃河附近的滎澤、大野澤等湖泊,但黃河決口堵住了這通道,導致滎澤始枯,濟水下游也日漸淺小。
這也就罷了,不過是廢了一條交通要道,減少水源,讓昔日繁榮的濟水兩岸農、商一起衰敗而已,但根據這幾年河濟間各郡的上奏,另一個潛在的危險,卻成了懸在本地頭上的一把利劍!
作為管著全國水利工程的官員,水衡都尉杜詩巡視黃河,正好也到了千乘郡,來謁見第五倫,向他稟報了自己的發現。
“自從王莽始建國三年,黃河決于魏郡后,故道遂廢,大河另走了新道。”
然而這所謂的新道并不穩固,黃河水只如一條巨蟒,在大平原上扭來扭曲,二十年過去了,下游河道仍不固定,有時候它脾氣上來,動作太大時,甚至會侵入到濟水附近。
“這便是濟水渾濁之源。”杜詩向第五倫陳述了事情的嚴重性:“在平原郡,大河新道與濟水河道間,最近時只有短短二十里!”
對長達千里萬里的大河來說,二十里,不過是睡覺時翻個身的距離,杜詩幾年前就在關注此事,按照水衡都尉官吏的觀察,大河確實有向東南偏斜,奪濟水河道的趨勢!
第五倫聞言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河、濟本是地位相同的“四瀆”,這要是成了同道之河,那問題可就大了——在后世,黃河就是奪濟入海,導致濟水這條著名的河流從歷史上徹底消失。
消失的不止是一條河,還有沿岸幾個郡的膏腴之地,被溫潤濟水養育的青州北部,要真被洶涌的黃河水一沖,只怕又是一場類似新莽決河的浩劫,別說千乘,濟南、臨淄都不一定安全,幾個月內就能給第五倫制造百萬流民,這是趕著給泰山上的赤眉殘部送兵源么?
第五倫帶著憂慮,渡過濟水時,舉行了祭河儀式。
“山有五岳,水有四瀆,東為江,北為濟,西為河,南為淮,四瀆已修,萬民乃有居,今河、濟不寧,百姓不安,予亦夜不能寐啊。”
結束儀式后,他對杜詩及青州刺史李忠道:“大河決口,發生在二十年前,時過境遷,確實難以讓黃河復歸故道了。”
“但大河奪濟,予必須阻止!”
“縱不能見黃河清,圣人出,至少得讓濟水復清,保住青州百萬生民膏土性命!”
過了濟水后,第五倫便來到了此番青州之行的終點:狄縣。
狄縣很普通,規模、人口上不如臨淄十一,甚至都不是千乘郡的治所,之所以取了這么個怪名,據說在春秋時,它曾經被身材高大的長狄人占據…
進入戰國后,狄縣唯一出場的機會,便是作為燕國在齊地的最后一座城郭,曾被名將田單圍困,三月而不克,最后靠著儒士魯仲連勸降,得以不戰而復,就此結束了燕齊之間的百年戰爭。
而到了秦末之際,狄縣又出了一樁大事:狄人田儋殺狄令,自立為齊王,田儋的弟弟,便是第五倫名義上的祖宗,田橫。
所以第五倫這趟來,也算“衣錦還鄉”,是來瞻仰祖先故籍的。狄縣歸于魏國已經好幾年,當地郡守、縣令早就將田氏祖宗墳冢打掃得干干凈凈,還找了一群過去姓田,漢初逃避強遷改姓的“親戚”來迎接第五倫。
第五倫待這群遠房親戚還算熱情,每人發了一匹布,每家得一扇肉,作為辛苦費,但對于他們希望加入宗室籍貫,改姓“伍”,享受減稅免稅的懇請,第五倫讓宗正府婉拒了。
這國姓可不是隨便發的,哪怕是長陵的一二三四五這些近宗,也必須有子弟立功、中舉,才能得到承認,換言之,想和皇帝同姓,可不是靠那稀薄的血緣就行,還得憑個人努力。
同樣,狄縣作為黃河、濟水之間的城市,過去還算繁榮,如今卻像落入陷阱,不但經濟衰敗,百姓面有菜色,更是時刻擔心黃河水某日灌過來,將無數代人生活的城郭變成湯池。
于是迎接第五倫的當地父老親戚中,不乏哭訴哀求,希望皇帝能讓他們搬去長安,但第五倫卻緘默未言。
狄縣又小又窮,甚至連像樣的行在都找不到,人物也乏善可陳,第五倫祭拜了先祖墳冢后,似乎就沒事干了。
然而就是在這破小地方,第五倫卻宣布了一件讓所有人震驚的大事。
“我朝有五京之制,西京長安、中京洛陽、北京鄴城皆備,今東方已定,陪都仍缺,予觀狄縣乃祖宗墳冢所在,人杰地靈,又控三齊之肩背,為河朔之咽喉,當立為‘東京’。”
論文化,它不如曲阜,論經濟人口,它不如臨淄,還時刻面露黃河奪濟的危險,為什么啊?
第五倫卻肅然道:“方才有人哭訴,說大河肆虐,狄縣位于河濟間,時刻會淪為澤國,希望能搬走。”
“一家人容易搬走。”
“一族人亦可行。”
第五倫反問在場眾人:“但狄縣數萬人,千乘郡數十萬人,河濟之間百萬之眾,亦能說走就走么?活人是走了,祖宗墳冢又當如何?”
“二十年前,王莽為保其魏郡元城祖墳,放任大河決口而不救,予則相反!為護河濟百萬生民,寧特設陪都于此,并將派遣三公大臣調遣民夫,修筑堤壩,阻止大河水奪濟。”
第五倫知道,在陪都問題上,自己的選擇,必須比劉秀,更加擲地有聲!
“兩年前,予目睹河水泛濫,淹沒魏軍與赤眉賊寇,良莠皆亡,心中憤慨,遂向大河宣戰!其言猶在耳畔,今日便將打響第一役,東京立于此,行轅置于此,予誓與狄縣、與河濟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