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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8章 不許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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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會,乃是吳縣、會稽兩地統稱,位于后世江浙滬核心區域,氣候適宜,文明發端也早,乃是古時吳國、越國所處。別看揚州這么大,漢時擁有五郡一國,人口320萬,實則三分之一都集中于吳、會,新末戰亂導致徐、豫人口大量南徙,作為移民南下首選之地,吳會人丁更加充沛,成了劉秀錢糧主要來源。

  吳會也是階級與中原最像之處,過去江東“無千金之家”的局面不再,有四個家族漸漸脫穎而出,成了“吳中四姓”,坐擁廣袤地產。

  最根深蒂固的,當數會稽顧氏,他們是土生土長的越王勾踐后裔,傳承千年的地頭蛇。

  其余三家則是外來者,吳縣陸氏和第五倫一個祖宗,出自田齊后裔,這一家族出過大名鼎鼎的陸賈——也既是《》的作者,祖先在前漢來吳縣做縣令,遂留于此。

  同屬吳縣的朱氏也很久遠,乃是那位被老婆休了的朱買臣后代。

  和朱氏同氣連支的則是吳縣莊氏,漢武名臣莊(嚴)助后代,劉秀的同舍老朋友莊(嚴)子陵便是這一族的成員。只可惜莊子陵性格與俗人不同,聽說劉秀入主東南后,非但不來迎接求官做,反而隱姓埋名,劉秀數次派人去延請都沒找到,只聽說是退居山中,不見蹤跡。

  雖然未能招攬老同學略顯遺憾,既然朋友做不成,那便做親家!

  早在劉秀入主江東那一年,便把吳中四姓的女兒娶了個遍,充實后宮之余,也將四大家族與他牢牢綁在了一起。

  有了這層關系,四姓與劉秀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現今大漢面臨劣勢,四姓背叛跳船倒不至于,但難免有另外的考慮。恰逢劉秀發布圖讖,他們就順水推舟,倡議遷都江東,讓秀兒感受到了亂玩預言讖緯的惡果。

  然而更讓劉秀警惕的是,朝中群臣,尤其是文官們也很贊同此策。

  三公之一的“大司空”,一直以來為劉秀穩固后方的侯霸便振振有詞:“金陵確實是好地方,前據大江,憑高據深,形勢獨勝。西可引荊楚之固,東能集吳會之粟,要論定都,確實較江都(揚州)更佳。”

  連被劉秀信賴的神棍祭酒強華,也對金陵這地方贊不絕口:“陛下,臣往來會稽禹穴時路過金陵,但見鐘山龍蟠,石頭虎踞,隱隱有紫色天子之氣,絕佳帝王之宅也!”

  劉秀讓文官們一個個來詢問后,發現他們對四姓倡議普遍支持。

  “這下壞了,朕實乃自取其咎。”

  劉秀對發布圖讖救急大為后悔,召見自己的謀主鄧禹時,與他說了心里話:“群臣或論地利,或議形勢,但彼輩看中金陵邑,只因八個字,仲華可知?”

  鄧禹會意,低聲道:“陛下所言八字,莫非是‘大江天險,足以為固’?”

  劉秀頷首,眾口一詞請求遷都,什么風水讖緯都是虛言,唯一的原因,是群臣被第五倫的攻勢打怕了!這次雖阻魏軍于淮泗,但下次呢?若第五倫帶二十萬之眾再來,一旦淮水不守,光靠淮南那些河流沼澤,能擋得住北方虎狼之師么?屆時,位于江北的江都城,是否也要經歷如彭城一樣的攻守血戰?

  “眾人懼魏,只覺淮南亦不安全,恨不得躲到江東去。”

  劉秀無奈地指向南方,長江下游動輒寬闊十余二十里,如此天塹,確實能給人虛幻的安全感…

  “人心如此,竟無人相信,朕能北伐光復淮北么?”

  劉秀長吁短嘆,而鄧禹則主動稟報了另一件事:“臣奉命徹查,只聽聞,吳會四姓最初倡議遷都,是希望陛下徙于吳縣,后得人教授,才定在金陵邑。”

  劉秀是聰明人,立刻反應過來:“何人指點彼輩?實乃高明手段!”

  何止高明,簡直是神來之筆,要知道,劉秀陣營大臣里,有土、客之別,客籍以南陽、潁川為主,多是劉秀元從、親戚、綠林舊部。土籍則是江東集團,其中又分成丹陽、吳會兩批人,吳會四大家族出文官士人,丹陽民風彪悍,則構成了劉秀的主要武裝丹陽兵,是他征伐淮南荊南的主力。

  若四姓倡議定都吳縣,且不說劉秀手下客籍大臣態度,連丹陽的軍官們都不一定會支持。

  改成金陵邑就大為不同了,此地就在丹陽境內啊!一旦遷都,無疑能加大丹陽軍吏們的話語權,無怪乎他們亦鼎力支持。

  劉秀在那猜測起指點四姓的“高人”來:“卿方才說了,遷都之議,乃是吳縣莊氏首倡,改吳縣為金陵,以博取眾人附議,這莫非是吾等老友莊子陵所獻?”

  雖然莊子陵好老莊之學,一副不問世事的架勢,甚至躲起來不見劉秀,但劉秀對他印象頗深,覺得莊子陵胸中有大韜略,只恨不能為己所用。

  鄧禹搖頭不知,究竟是誰給吳會四姓出的妙計,一時間難以查明,現在的問題是,遷都之議已掀起了輿論,行或不行,劉秀必須立刻做出回應!

  于是劉秀看向鄧禹:“仲華以為如何?”

  鄧禹垂首:“若僅以地利、形勢論,金陵邑確實是上佳之選,金陵控引吳會,襟帶江淮,漕運貯谷,無不便利,確實是中興之本…”

  見鄧禹都如此說,劉秀只覺深深的失望,好在鄧禹話音一轉:“然臣以為,必有淮南藩籬形勢之固,然后金陵方為可都!”

  “朕總算聽到謀國之言了!”

  劉秀很認可鄧禹的看法,感慨道:“如今大漢以江淮為險,而守江莫如守淮,淮甸者國之唇,江東者國之齒,唇亡則齒寒啊。”

  “如今漢魏南北分疆,兩淮皆戰場也。淮南乃是五方人民所聚,四海百貨之所集。田疇沃衍之利,山川藪澤之富,淮北不能與之相比。”

  “在險要上,淮南之東,根本在廣陵,而山陽、盱眙為門戶;淮南之西,重鎮在合肥,而鐘離、壽春為捍蔽。若第五倫再至,朕必傾國以爭之,依靠長淮山澤,不利于騎兵,靠南方步卒,往來角逐,見利則進,擇險而守,勝負之數,大約在五五之分。”

  在淮南和第五倫打個平手,這是劉秀有信心的。

  “但倘若棄廣陵而都金陵,勢必讓世人覺得,朕已無北進之心,欲偏安于東南揚州,與第五倫劃江而治了!一時人心騷動,等魏軍再至,漢軍若不以背水必死之志,縱以舉國之兵八萬之眾,敵第五倫數十萬大軍,眾寡殊絕,料無勝機,勢必敗退江東。”

  劉秀又想起了那個讓祖先劉邦不得安眠的敵人:“兩百年前,西楚霸王項羽敗退垓下,最后逃到大江烏江亭,烏江亭長駕船來迎,說‘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

  “但項羽只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

  “項羽,只是無面目見江東父老么?”

  劉秀自己搖了搖頭:“不止如此,項羽看似孟莽,實則心細,他想必也看來了…”

  站在臨江的樓閣上,風吹拂著劉秀的美髯,鄧禹的目光隨其手指看向他們背后那片土地:

  “江東一隅,吳會、丹陽、豫章三地,口數不過兩百萬,哪怕窮兵黷武,甲兵亦不過五萬,一旦渡過去,休說什么中興,連自保都不夠!”

  “江東之形勢,系于淮南、江漢,敵在淮南,而長江之險,吾與敵共;敵在上游,而長江之險,乃制之于敵矣。若朕被第五倫逼到江東,等魏國先略取益、荊,令岑彭在江陵等地籌集艨艟大艦,順流而下,不消半月便能抵達鐘山之下;而兩耿在淮北大眾分兵渡江,沿江鎮戍必為其所拔。”

  “到時候,哪怕金陵再有王氣,亦將在西、北兩面夾攻下,黯然而滅了!”

  這是劉秀肺腑之言,哪怕劉秀真是天命之子,一旦退到江東,也根本秀不起來!

  只可笑大漢的文武群臣,除了那些一心想跟劉秀打回北方的死忠外,其余人還以為,他們有足夠的空間可以騰挪后退,殊不知,身后這條大江不但對敵人而言是天塹,于復漢大業而言,亦是萬丈深淵!

  “陛下英明神武,遠見卓識!”

  鄧禹心服口服,原來劉秀一直看得清清楚楚,但同時也感到無比的悲涼,這么英睿的圣天子,怎么就攤上這樣一塊讓人有心無力的地盤呢?

  這就是劉秀面臨的兩難局面了,若拒絕遷都,一來會傷了土籍大臣之心,二來會減弱發布圖讖的效果。而若同意,不但會傷了主戰派的心,讓他在來君叔、劉植葬禮上立誓報仇的話猶如放屁,也會徹底喪失與第五倫爭衡的機會,他劉秀,豈能像公孫述那樣,自滿于做一個偏王等死的君主?

  劉秀頗為糾結,他不想有取舍,他全都想要,手里的牌就這么多,再沒法輕易放棄。

  “臣有一策。”

  鄧禹適時提議:“魏主第五倫為湊‘五’為吉數,不但自號五德俱全,旗幟用五色,連國都都想定五個!眼下魏國已有西都長安,中都洛陽,北都鄴城。”

  “第五倫雖不足學,然大漢上承周朝火炎赤德,何不效仿西周時周公旦營建洛邑,江都為京師不變,金陵為陪都呢?”

  劉秀緘默了,久久地看著鄧禹,似乎不認識這位親密臣友,最終嘆了口氣:“此乃良策,朕且再思量思量。”

  鄧禹應諾而出,神色如常,然而出來后,卻在宮外鉆進馬車后,重重地錘了一下車壁!臉上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在后悔,他在自責!

  鄧禹想起了江漢之畔,馬武驍勇無畏的突擊,而自己葬送萬余大軍,沉于漢水的屈辱。

  鄧禹也想到了來君叔、劉植死守彭城的忠勇。

  他臉頰上流下了一串眼淚:“諸君皆欲為了陛下無畏前行,但鄧禹無能啊,時至今日,竟看不出大漢光復中原勝算,只能盤算后退了!”

  那位派人指點吳會四姓,讓他們提議遷都金陵,博得滿朝泰半文武附和的“高人”,可不就是他鄧禹么?

  鄧禹抽出懷中那份沒敢獻出去的奏疏,上面是他為劉秀制定的新戰略,鄧禹低聲重新念了一遍:“臣竊料之,中原難以速復,第五不可卒除。為陛下計,惟有遷都金陵,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

  當然,在退保江東后,鄧禹還有一系列后手,諸如派數千甲兵,效仿漢武滅南越,攻取交州,如今交州牧中立于漢、魏、成家之間,但隱隱有投靠第五倫之意,如此既能消滅后背隱患,也能增加大漢的縱深。

  可他最終還是沒勇氣將這些話告訴劉秀。

  “時機未到。”

  鄧禹如此告訴自己,將奏疏小心收好,事情到了這一局面,想來劉秀也只能答應以金陵為陪都的建議。

  “金陵究竟是京師還是陪都,不重要。”

  鄧禹很清楚,此事不在于是否去做,而是表明一個態度:退保江東,不再用東南有限的人力錢糧,去投入猶如無底洞的“克復中原”。

  “陛下當然是承運之人,但或許,其天命不在于驟然光復大漢,而在于延續劉姓社稷。陛下盡力了,但南方規模如此,亦自無嫌。”

  以東南一隅,區區幾百萬口,對抗第五倫九州之士,億兆斯民?怎么可能速勝?荊襄之戰還可以歸咎于他鄧禹指揮無能,但徐淮一役,百戰不殆的劉秀親自布置,卻只得小勝,淮北還是丟了,重臣戰死,除了喪事喜辦竟無其他辦法,這對南方士氣來說,是極大的打擊。

  “若期盼與魏國速決死戰,那大漢必然驟亡,事到如今,只有以退為進。”

  鄧禹愈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深知劉秀的心志,一定不會接受偏安,那就由他這個無能的臣子,來做一次小人吧!

  在他想來,方望的“合縱抗魏”失敗后,對付魏國的法子,只有一個字,拖!

  這是鄧禹出使白帝城,親眼見到巴蜀山川后就想清楚的事,聯蜀抗魏,憑借山河之固,抵消魏國民力軍力。

  既然正面無法戰勝第五倫,那就只能賭!

  “賭第五倫不耐久耗,欲取江東上游,南下進攻江漢,遭漢、蜀夾擊,初嘗敗績。”

  但這還不足以讓魏國土崩瓦解,只能確保魏軍暫退,讓這“三國”局面長期維持下去。

  “再賭陛下與第五倫,究竟誰壽命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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