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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病患的營地,主要集中在下邳西營,從耿弇管事時,就將病患送到此地隔離。第五倫早在數年前就在軍中安排軍醫,執行患者隔離的舉措,但當時所有人精力都在即將到來的大戰上,只以為只是冬日常見的漱上氣疾,豈料伴隨寒冬日冷,患者居然越來越多,昨天還身強體壯的兵卒,今日就倒下虛弱不起。
魏軍士卒都是按照籍貫征發,每個人的袍澤,其實就是鄉黨鄰伍,一人患病,親眷鄉黨自然要幫忙照顧,于是有病不報者有之,入營隔離后還有人走關系送衣送吃者有之,管理頗為混亂。
直到第五倫親自勒令,軍營制度才為之一改,但紙包不住火,不少人都得知下邳鬧的居然是傷寒惡疾。他們或多或少聽說過傷寒的可怕,一時間人心大亂,身體還健康的人想逃離此地,但第五倫已將從彭城帶來的四萬人布在下邳周圍,以對敵的姿態盯著幽冀軍團。
既然直接潛逃無果,那些有關系的軍吏就跑去懇求有實權的熟人,希望能調到他處駐扎。
而身患傷寒者就更慌了,他們在封閉的環境下一籌莫展,往日還偶爾入營的鄉黨已未來數日,頓時引發了巨大的恐懼,甚至滋生了謠言:“這是要讓吾等死于此地啊!”
破解謠言、安撫人心說難也難,畢竟傷寒的威脅擺在那,誰家沒有過慘痛的經歷?說簡單其實也容易,只需要將一個事實告知眾人:“陛下仍在下邳!”
而第五倫也適時出現在隔離營外的望樓上,手持銅制簡易喇叭向所有人喊話。
還是那些屢試不爽的宣言,無非是搬出喪于傷寒的皇考皇妣引發共情,再毅然決然地表示:“予不懼傷寒,愿與眾士卒共存亡!”
見皇帝如此,士卒們內心稍安,按照他們的經驗,以往郡縣大疫,郡守、縣令總是最先借口“上計”跑路,如今皇帝愿留,這說明什么?
“一定是此次傷寒不足以致命。”眾多士兵得出了這樣一個足以令第五倫啼笑皆非的結論。
第五倫又宣布,一度患病的車騎大將軍耿伯昭,已近痊愈,他將用與耿弇“一樣”的藥,來治療眾人!
第五倫又沒說完全一樣,只是“部分一致”,想來將蜀中花椒換成淮北花椒,有效成分也不會差到哪去。
但問題又接踵而至,第五倫確實愿意動用軍需來照顧這些病卒,但眼下幽冀軍團中,曾與病患接觸過的其余兩萬余人,也被安置到了城南,分為無數個小營進行“觀察”,且不許他們與其余師旅接觸,這些人倒是還能自己管自己,但西營中,該由誰人照料病卒生活呢?要知道,他們中有人已近重癥,難以自理了。
第五倫令將校們,將上個月一度患病卻又早早痊愈的人集中起來,亦有千余之多,第五倫提出了一個醫者們聞所未聞的說法:這些自愈者,已經實現了“免疫”,短時間內不會再染上傷寒癥了。
“予少時關中大疫,傷寒流行,家中人丁死難眾多,但患病痊愈者,卻能在疫中自保,并照顧其余族人。”
第五倫也不解釋太多,只對這些征募上來的人保證,只要他們愿意入西營照顧病患,無軍爵者按有軍爵的標準發餉——魏國的士兵都是義務征召,只管吃喝,一年發兩套衣服,其余都要自理,若沒有突出功績,絕對是折本買賣。但一旦立功得了“下士”軍爵,就有機會當職業兵,作為什長、伍長,同時領一份軍餉。
若是本就有軍爵者,第五倫則答應給他們增加“積日之閱”。
魏國制度,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勛,用力曰功,以言曰勞,明其等曰伐,積日曰閱。這所謂的積日之閱,用后世的話說就是…工齡。一個軍中下士,就算沒有突出功績,工齡到了,一樣能升級為中士,有資格當屯級軍吏。
這下痊愈眾人的積極性才能發動起來,心甘情愿入西營照顧病患。
其余舉措,諸如令未染病患的四萬中央軍在下邳周邊百里內大砍柴火,以維系軍營中源源不斷的熱水供應,亦或是向各地廣征干皂角,令健康者飯前定要洗手等,看上去都是小事,但第五倫卻頗重視地親自抓。
他甚至還帶頭戴了簡易的口罩作為示范——不戴他不安心,狗命要緊啊!這次留在下邳確實是冒險,第五倫的身體內,就算早年曾染上傷寒并奇跡般痊愈,抗體也早已消失,這細葛麻的口罩當然沒法和后世比,只能聊勝于無。
靠著種種努力,隨著時間一點點推移,從乍暖還寒的一月初,進入到堅冰漸漸融化的下旬,每天從西營中抬出來的病患尸體越來越少。
而幽冀兵團主營的新增染病者,則從每日數百,減少到了數十,直到一月底,某個艷陽高照的早上,第五倫甫一下榻,就得到了耿舒的稟報。
“陛下,昨日西營中,無人病亡,而南營內,亦無人再染病!”
前者第五倫信,死人不容易瞞住,后者則沒那么樂觀。
但群臣已經沸騰了,不論是馮衍、伏隆還是張魚,得知傷寒大疫時都恨不得立刻跑路,只是第五倫堅持留下,他們也只能硬著頭皮同待,膽戰心驚地過了十多天,因為怕死,眾人倒是嚴格執行了第五倫的要求。
如今總算能松口氣,眾人紛紛向恭賀第五倫。
伏隆率先道:“賴陛下天德庇佑,大疫竟旬日消失,實乃奇事也!”
伏隆是個老實人,真不是這塊料,馬屁又沒拍對,第五倫肅然道:“此乃予與群臣諸將士共同努力,或自守營規不越半步,或響應征募入營照料袍澤,加上醫者竭力,各地藥材轉運及時,眾策群力之功也,焉能統統歸于‘天德’‘天意’?”
伏隆啞然,一旁的馮衍則在旁心中暗笑,伏隆還是太年輕,自己多年前,每逢遇事總喜歡第一個說話,發現總對不上皇帝思路后,索性選擇退一步,等別人先上,那就不會有錯了。
于是馮衍和另兩個聰明人張魚、耿舒,連同車騎大將軍耿弇,一同再向皇帝賀喜:“不論如何,若無陛下,此役幽冀之卒必死傷慘重,十去其半,虧得陛下英明調度,才能戰勝‘瘟神’,贏得此役!”
“贏了么?”第五倫卻沒眾人那般高興,他看著外頭陽光明媚的晴天,心中知道,自己還是運氣太好,真正讓傷寒消失的,是忽然轉暖的天氣。
他也不好打擊眾人,直到桓譚來見時,第五倫才對他說了心里話:“吾等贏了,但也沒完全贏。”
盡管仍有千余人死去,但好歹僥幸在傷寒瘟神下,保全了大多數人,活下來就是勝利。
但第五倫更清楚,他們與傷寒的戰爭也是漫長的。
“傷寒只是暫時消失。”
“隨時會卷甲重來,其勢更強。”
“或許是今年,或許是明年。”
傷寒往往間歇性爆發,中間可能會隔很長時間,可一旦新的大疫重新出現,幾乎忘了慘痛經歷的人類,才終于會回想起,曾經一度被它支配的恐怖。
桓譚見慣了第五倫意氣風發,仿若無所不知,而面對強敵劉秀等,他也是躍躍欲試,欲再造乾坤,從未見第五倫有如此悲觀的時刻——雖然第五倫嘴上沒說,但那股郁結的情緒,卻并未隱瞞。
桓譚知道,這又是套第五倫話的好機會——自從第五倫不再偽裝“鄉里之士”后,與之交談,永遠有能學到讓人眼前一亮的新知識,桓譚已經習以為常了,遂斗膽問道:“陛下說與傷寒等病疫之戰極長,會有多長?”
第五倫抬起手,又無力地放下。
“會比予之壽命,比魏之國祚還要長。”
這本就是一場自人類誕生以來,便從未停止的博殺。與病菌、病毒的跨物種戰爭,倒下的人數,十倍百倍于人類爭權奪利的內戰陣亡,它們才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敵人啊。而這場仗,只要人類還存在一天,就會持續下去,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雙方為了生存的軍備競賽,一方依靠科技,一方依靠變異,會永無止境升級下去。
第五倫甚至覺得,就算數十百萬年后,人類文明因為種種原因不幸湮滅了,微生物依然能在地球長存不朽——相較于它們長達數十億年的歷史相比,細菌、病毒同人類這個年輕小后輩共處共生、相殺相愛的時光,簡直是彈指一瞬間。
它們連蟲子都不是,卻比蟲子更加繁盛強大。
第五倫還是漸漸從悲觀中振作了起來,經歷一場場大疫,看清楚真正的“敵人”后,他開始覺得,相較于改朝換代,一家一姓之興亡,或許讓人類在這場永無止境的戰爭中,稍稍贏得一點時間和準備,才是穿越者最大的責任吧。
“對傷寒,乃至于瘴氣、傳尸、癘風、虜瘡等致死最多的惡疾,吾等了解實在是太少了,大疫起時,諸醫者各持一詞,皆是盲人摸象。”
傷寒、瘴氣、傳尸、癘風、虜瘡,這是世人口中的古代五大疫病,瘴氣或是瘧疾等亞熱帶病;傳尸是肺結核;癘風是麻風病;虜瘡則是天花。除了傷寒間歇性爆發,瘴氣地域性較強北方很少外,剩下三種,恍若百姓身上的跗骨之蛆,每年每月都造成傷痛與死亡。然自春秋以來,扁鵲、淳于意等名醫,對這些病癥盡管已有經驗性的總結,但要論緣由、如何治療,依然一塌糊涂。
“吾等不單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
第五倫看向桓譚,與他認為唯一能商量此事的當世“智者”聊起自己的打算。
桓譚道:“知彼虛實,方能百戰不殆,陛下所慮甚是,但要如何知之?”
自揚雄、劉歆相繼逝去后,桓譚已是當世最博學的人,他是天文學上的大咖,對花鳥蟲魚也有興趣,然而唯獨對疾病束手無策。就拿傷寒來說,醫者皆曰是“風邪”所導致,但這風邪看不見,摸不到,如何去了解?
第五倫卻先提起一事:“君山可還記得,王莽天鳳年間,令使太醫、尚方與巧屠共刳剝謀逆者一事?”
當然,那是震動長安的大事件啊!桓譚記得,那一年,曾經參與河南東郡太守翟義舉兵造反的王孫慶,在逃亡九年之久后,終于被朝廷官兵捕到。王莽下令太醫、皇家醫藥庫官以及技藝巧的屠夫,共同把王孫慶活生生的開膛剖腹,挖出五臟,探究它們的位置,觀察它們的功能,并用削尖的竹枝刺入血管,知曉經脈終始。
當群臣被這樣駭人聽聞的殘殺震撼,桓譚也找機會詢問王莽為何如此時,王莽卻說了一句讓人費解的話。
“莽云,如此可以治病…”
當然,老王莽瘋話多了,沒人相信,儒生們寧可將此視為與商紂炮烙大臣、剖比干心對等的酷刑。
然而第五倫卻決定為王莽正一次名。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君山,王莽雖狂悖,但此事上卻非無的放矢。”
第五倫說道:“設法將當初參與過此事之太醫、尚方與巧屠人士重新聚集。”
“自今日起,重啟王莽時‘解剖’之事,但凡罪大惡極之死囚,惡疾病死、無人認領之尸骸,皆可歸公剖尸!”
第五倫笑道:
“先生問我如何知彼虛實?很簡單,當先從‘知己’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