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十二月上旬,淮北已是天寒地凍,魏、漢兩軍卻不顧這惡劣的天氣,陳兵于徐州以南一百五十里外的下邳附近,大戰一觸即發。
光祿大夫伏隆對這場仗頗為緊張,己方前鋒已在南方的下相縣初敗受挫,損兵五千,加上因水土不服,幽州、冀州兵中也有些疾病在散播,滿打滿算,可戰之兵已不足兩萬!
“兩萬對三萬而已,彼輩主力為丹陽步卒,而我則有上谷突騎兩千。”
耿弇卻不以為然,依舊談笑如故:
“伏大夫難道忘了,我曾在臨淄城下,以數千兵卒,對陣十倍之敵?”
伏隆卻覺得這無法相提并論,對面的指揮者可不是張步那等廢物,而是以兵略聞名的劉秀啊!
更何況,因為耿弇手下的上谷突騎進入淮北后抄掠大戶太狠,淮泗地區的不少豪強被逼急了,徹底站到了劉秀那邊,南軍人數實難估計。
好在沒等幾天,伏隆便收到了第五倫發來的第二份奏疏,他如獲至寶,再勸耿弇:“陛下有詔,從彭城出發的四萬大軍,五日后便能抵達下邳,將軍,再等一等罷。”
耿弇朝北拱手:“陛下沒有忘記吾等啊,及時發來援兵,然而軍情如火,劉秀日夜派兵進取挑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休說五日,連三日都等不了了。”
伏隆發現,耿弇這幾天臉色越來越差,淮北這濕冷的天氣確實讓小耿將軍頗不適應,加上在齊地的舊傷復發,他近日都不騎馬,改乘車了。
“車騎將軍這是在硬撐啊。”
伏隆遂三勸:“劉秀就巴不得與將軍早早交戰,昔日楚漢之際,項羽令海春侯大司馬曹咎曰:‘謹守成皋。若漢王挑戰,慎勿與戰,勿令漢兵越過成皋東進足矣。我十五日必定梁地,破彭越,便來與將軍匯合’。”
“而來,漢兵果數次挑楚軍,楚軍不出,漢王劉邦使人羞辱叫罵五六日,大司馬曹咎大怒,兵發汜水,士卒半渡時為漢所擊,遂大敗,項羽只好與漢定下鴻溝之盟。”
“楚軍若能多等十日,等到項羽歸來,楚漢之間勝負難料。”
“如今劉秀也欲急戰,以解除彭城之困,將軍若應戰,便中了劉文叔之計。”
“那以大夫之見,吳兵已逼近下邳近郊,不斷擠壓我軍,走又走不得,下邳則裝不下所有士卒,如何避戰呢?”
耿弇倒不是偏執,他說的是事實,下邳是座小城郭,軍民加在一起,頂天能裝萬余人,剩下的就得在城外安營扎寨,未能構筑起牢固的工事。
但伏隆認為,擠一擠其實也沒問題,他提議道:“不妨盡驅居民,使士卒容身城內,以待援至…”
“本將軍帶著三軍士卒臭烘烘縮在下邳城中?坐看劉秀叫囂?”
實在是太憋屈了,這是驕傲的耿弇萬萬無法接受之事,他冷笑道:“伏大夫,這是臨戰懼敵了。”
伏隆一早上喉嚨都說干了,也收起溫和的一面,板起臉來:“車騎將軍,此乃皇帝詔令,汝難道想抗命么!”
“伏大夫少用陛下壓我。”
耿弇卻赫然起身:“殺之免之,族其家,陛下能得此于臣。不可以戰而令我戰,可以戰而令我不戰,即便是陛下,亦不能得此于臣!”
這是戰國時齊楚垂沙之戰前,名將匡章回絕齊宣王要求他速速出戰的話,此言一出,耿弇與伏隆便徹底沒得聊了,伏隆知耿弇堅持已經,長嘆一聲后拱手下堂,自去寫奏疏向皇帝闡明詳情。
只在離開前回過頭,以同僚身份,給了小耿一句忠告:“伯昭,且不提此戰于我軍不利,就算贏了,這滅吳之功何其大也,又豈能由你一人全部包攬呢?水滿則溢啊!”
以伏隆對小耿的了解,還以為他是對第五倫遲遲不給“車騎大將軍”名號而鬧別扭,非要靠此戰證明自己,建不世功業。
而耿弇這邊呢?話語出口,心中也有一絲后悔,事情原本可以好好商量,大不必到這一步的。
但心中的驕傲又使他沒法低下頭與伏隆和解,接受對一位將軍來說,無法接受的龜縮避戰。
他只輕聲喃喃自語:“陛下有陛下的戰法,我也有我的兵略啊。”
到了次日,耿弇令其弟耿舒留守城內,他則帶著親隨出城巡視戰場,為兩天后就可能展開的大戰做準備。
這下邳城雖是淮泗重鎮,但遠不如后世那般固若金湯,沂水與泗水在此匯合,使得城郭三面環水,唯獨東側是一望無際的平地。若大軍自西往東來攻,下邳指不定能守許久,然而耿弇從東海郡奇襲下邳,靠的就是從東突破,如今劉秀的方向也一致。
而下邳城郭內外兩重,大城南門用的是附近山上白石所砌,所以又叫…白門樓。
出了白門樓,就進入魏軍的郭外營地,雖是匆匆建造,但也有簡單的夯土圍墻,周二里許,營壘營房都十分緊湊,可駐兵數千,城西又有一個小營,也放了千余人把守水門。
耿弇前幾日因大腿上箭傷復發,甚至痛得騎不了馬,得乘車而行,今日巡營,為了激勵士氣,自己豈能拉胯?遂再度披掛上馬,忍著痛楚,精神抖擻而行。
然而魏營之中,三軍狀態卻讓耿弇頗為失望。
從下相逃回來的那五千人就不提了,耿弇深知,在戰場上潰敗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想要短時間內恢復士氣何其艱難,遂將其放在城中一角,并與其余各部隔開,以免他們受到影響。
然而,耿弇在營中所見,沒有臨淄大戰前的興致勃勃、熱情激亢,反是人人滿臉疲倦,在颯颯寒風中站得東倒西歪,不少人衣冠不整,頗有倉促之感。
耿弇頓時大怒,瞪著校尉道:“吾士氣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軍中豈有女子乎?”
校尉臉都白了,連忙下跪,這是不打自招啊。
耿弇也沒學李陵,非要將那些軍妓、被掠女子搜出來斬了泄憤,只警告校尉道:“本將軍也知幽冀兵卒苦楚,故而進入東海郡后,對軍紀要求不嚴,朝廷犒賞一時來不到,便由汝等縱兵劫掠為業,至于攜帶女子隨軍等事,本將也當沒看到,甚至幫汝等瞞著伏大夫。”
“但大戰之前,必須統統趕走,讓士卒重振神采。”
校尉訥訥應是,答應今夜前統統處理“干凈”。
而后,耿弇又隨機抽查名冊,發現缺員嚴重,刨除一路遠征掉隊戰死者,竟還有一成的人未至。
此營軍吏跪地解釋道:“將軍,士卒多有疾病,加上近日大寒,病患更多,一時臥榻難起啊。”
耿弇皺著眉進入隔離用的營帳查看,里面都是臭烘烘的味道:屎尿、酸汗,還有奇奇怪怪的藥味。
正蹲在爐灶前熬藥的軍醫見耿弇至,連忙過來拜見,順手遞上了一副口罩:第五倫要求的,皇帝對軍醫制度做了大刀闊斧的改革,諸如將病卒單獨隔離、與病人相處時以沸水煮麻布蒙于口鼻處,只是其中之二。但這玩意哪能和后世醫用口罩比?能起多大效用就見仁見智了。
軍醫說,最初只是部分士兵感到疲倦、腸胃出現腹瀉癥狀、肌肉酸痛,亦或是咽喉痛,鼻塞流涕,本以為是他們半年間從齊地轉戰至徐州,征伐千里后身體疲倦,加上士卒多為幽州、冀州兵,故而對淮北地區水土不服。然而慢慢地,患病士卒增多,癥狀也在加劇,發展到高燒、頭痛臥榻不起,時間進入臘月后,營中甚至出現了第一例死亡。
“這是何疾?”耿弇沒有“為士卒允瘡”的癖好,非常惜命地掩著自己的口鼻,他和馬援、岑彭不同,絕非與三軍同苦的類型,不論是戰法還是性格,都更像霍去病。
軍醫咬咬牙,還是以自己的經驗稟報:“或是傷寒。”
此病名一出,跟隨耿弇來巡營的眾人都勃然色變。
倒是耿弇直接斥罵道:“
“休得故作大言!”耿弇罵道:“本將軍長于上谷北寒之地,傷寒年年都會遇上,卻從未聽聞徐揚有傷寒。”
軍醫也不是很確定,連忙改口,而耿弇掃視了一眼帳內躺著痛苦呻吟、唉聲嘆氣的病卒,也不去一一問候,只快步走出了隔離帳篷,扯下了葛布口罩,呼吸著外頭清冷的空氣,似乎想將肺部的濁氣統統呼出來。
而后,他對校尉下令道:“寒冬臘月,士卒患些許頭疼腦熱,實屬尋常,城西不是有座小營么?將病卒統統轉移過去,單獨隔離照料。”
耿弇這么做,除了確實對追隨自己轉戰千里的士卒產生了一絲憐意外,也不想讓他們影響到大戰。
病歸病,苦雖苦,但仗還是要打,慈不掌兵,而耿弇恰恰是最適合做將軍的人,他眼中只有軍隊要達成的目標,不論是皇帝的詔令,還是士卒的哀苦,困難他都看在眼里,但耿弇在下邳一戰的意念,卻越發堅決。
“我部確實新敗,千里遠征士卒疲敝,且不乏病弱。”
“既然如此,不妨在初戰時,故意示弱小敗,以盛劉秀氣焰,使其氣盛,攻我郭外大營。”
作戰藍圖已在耿弇心中展開:“而我則自率精兵及上谷突騎,從側面突擊劉秀兵陣。”
但考慮到己方戰斗力遠不如在臨淄時,耿弇也有戰而不勝的預感。
先前雖與伏隆吵了一架,說了氣話,但坐在營壘中,耿弇還是持筆開始書寫自己的請戰奏疏,想從頭到尾,向皇帝解釋一下他的方略。
“劉秀頃軍北上,若能殲其主力于淮北,則取淮南輕而易舉,就算劉秀逃回江東,也再難成大事。”
“陛下遣兵來援,雖是好事,但卻可能將劉秀逼退,此人用兵有勇有智,以舟師屯沭水口,可進可退,臣靠兩千上谷騎兵,不足以斷其后路。”
“若想畢其功于一役,只有下邳一個機會。”
這機會是老天送到耿弇面前的,畢竟劉秀不打靈璧反攻下相,連他也沒料到。
耿弇停下了筆,看著外頭的士卒,校尉正忙著驅趕營中女子,患病者正被轉移到城西,而更多人,則是寒風中懷念故鄉。
兩萬多條鮮活的性命,卻不過是將軍手中的劍,用鈍后,也不惜與敵人白刃交鋒,當場折斷。
至此,耿弇這個在伏隆眼中驕傲、狂妄、好戰,因為貪心功業,欲包攬所有功勞的小將軍,其心中的宏大計劃,也終于在奏疏上,對第五倫全盤托出:
“只要能誘劉秀與我軍纏斗,便不論勝負。臣愿用這幽冀士卒兩萬余人性命,用臣的一生的不敗名聲,來拖住劉秀三五天,只待彭城援兵抵達,臣雖可能敗績。”
耿弇在奏疏上寫下最后幾個字:
“但陛下,大魏,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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