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屢遭戰亂毀滅的中原大城不同,臨淄依然保持著春秋戰國時齊都的結構,大小城內外相套,其中西南角的小城被張步作為宮室,其主殿位于名為“桓公臺”的夯土臺之上,高達二十丈。
據說張步有一個愛好,那些讓張步不乘意的士人,往往被從臺上扔下,運氣差的一命嗚呼,運氣好的斷條腿,逃過死罪。
今日,專門負責扛起士人往下扔的兩個壯士,死死盯著在殿堂上被召見的來客,若說了讓齊王不高興的話,方望就能嘗到騰空起飛的體驗了。
張步倨傲地坐在高位上,手中把玩著斟滿酒的銅樽,話語陰陽怪氣:“孤糊涂了,方先生究竟是公孫皇帝使者,還是劉皇帝使者?”
方望見多了大場面,笑道:“都是。”
他拍著腰間道:“望得二位皇帝厚遇,已同時佩戴成、漢兩邦印綬。”
倒也不是完全吹牛,方望離開隗囂后,靠著自己的不爛之舌,在成、漢之間混得風生水起。利用信息差,靠一邊訛詐另一邊是他常用的手段,還真把兩國同盟組建起來了。
但對待公孫述和劉秀,方望又有區別:公孫述將自己的弟弟、兒子封為王,對方望,卻只肯讓他做區區大夫,連九卿都欠奉。還是劉秀大方,直接給了方望“大行”之印,相當于東漢“外相”,與死對頭馮衍平級了。
相比于小家子氣的公孫述,這才像是干大事的人,方望漸漸覺得,抗魏的大旗還是得靠劉秀來扛。
考慮到將方望砸桓公臺下可能會同時得罪兩位皇帝,張步擺手讓兇神惡煞的壯士退下,讓人給方某人賜座:“那方先生來臨淄,有何指教?”
方望笑道:“過去一年,齊地太平,仿佛置身戰亂之外,眼看外頭肝腦涂地,而臨淄依舊富樂,這是幸事啊!然方望以為,居安思危,應有人來告知大王南方的戰況。”
張步確實很關心荊襄的戰事,自一月份至今,成家、東漢、魏國,加上當地的楚黎王,四方勢力在南郡大打出手,局勢之混亂,連近在咫尺的將帥都眼花繚亂,更別說千里之外的張步了。
策士很像搞傳銷,最大的優勢,在于信息差,也不管那邊到底分沒分勝負,方望只篤定地告訴張步:“荊襄之役,魏軍敗局已定!”
策士的第二套路,便是說話說一半。
面對潛在的客戶,他們不能全說假話,那樣很容易被揭穿,但也不能全說真話,否則業務的慘淡就漏底了,只能摻和真假。而這其中的平衡、說話的藝術,諸如《戰國縱橫家書》等是絕不會細細教的,就只能靠自己來把握了。
方望行走諸侯多年,確實練就了一身本領,他將發生在荊州的戰爭,繪聲繪色地講給張步聽,并貼心地“幫助”張步捋清戰局。
“如今鄧奉、賈復、馬武等殺入南陽,亂岑彭后方;而漢皇更令大司徒鄧禹率軍數萬支援馮異,成家舟師也已攻破江陵,不日北上馳援。岑彭已是進退維谷,襄陽遲遲不下,一旦遭到里應外合,他便離覆滅不遠了!”
前幾個月四方的用兵過程大抵不差,只是方望夸大了魏軍的困境,把他一手建立的漢、成聯盟說得牢不可破,并且將岑彭故意放水的誘敵,視為此人的自大愚蠢。
最最重要的,方望此時并不知道,第五倫已經親自跑到宛城,替岑彭的冒險兜底了,他現在如同定國的磐石,此舉將使一切擾后的小動作都全然無效…
“這便是外臣來齊地前,于淮北所聽聞的情形。”
方望道:“此時此刻,或許岑彭已授首,魏軍南征軍一舉傾覆,而成、漢兩國,已經準備進攻南陽!”
他推演接下來的可能形勢:“魏雖強盛,然四面受敵,其龐大師旅分散到各州,其實并不算多,第五倫必失荊州南陽,此乃魏國建立以來最大挫敗!”
方望是希望如此的,魏軍不可戰勝的神話將被終結,天下將回到均勢。
他上前一步,看向沉思的張步,誘惑道:“當此之時,齊王竟無動于衷么?”
張步沒那么容易上當,搖頭道:“縱是成、漢勝而魏敗又如何?孤與魏皇已定下盟約,稱臣納貢,豈能貿然違背信義?”
此事還得追溯到一年前,第五倫剛和赤眉主力大戰一場,士兵休整,暫時沒氣力東征齊國,遂令親信張魚、伏隆二人入青州,與張步定下了盟約:齊國作為魏皇外諸侯存在,同時勘定疆界,千乘、濟南兩郡在濟水以北的幾個縣,統統割與魏國——理由是千乘郡狄縣,是第五倫祖宗的老家。
張步也怕被第五倫征伐,遂照做以求安寧,兩國遂以濟為界,一年來相安無事。
縱敗于荊襄,魏仍是天下最強,還是勿惹為妙。
方望聞言,頓時大笑起來:“哈哈哈,齊王竟要與第五倫談信義?”
“第五倫身為新臣,于王莽授斧鉞南伐綠林之前,忽然反叛,覆滅新室,此為不忠。”
“魏最初時勢力弱小,生怕天下皆心念漢室,第五倫便往隴右、河北遣使,游說隗氏、趙王分別立帝。如此一來西、北兩漢并立,加上綠漢,諸漢混戰,魏國趁機壯大。”
方望當初的計劃,全被第五倫君臣破壞,他發自肺腑罵道:“第五倫猶如暴秦,乃最背信棄義之邦,焉能信之?”
“更何況,外臣抵達臨淄后,見此城甚富而實,百姓志高氣揚,古人云,臨淄戶口十萬,市租千金,人眾殷富,巨于長安,果非虛言。如今長安、洛陽皆殘破,戶數減半,臨淄可謂天下第一大城!外臣竊度之,就算一戶只出一男子,光一座城,就能出十萬雄兵了!加上青州諸郡,再出十萬亦不在話下!”
好家伙,這策士上下嘴皮子一動,張步手里就有了二十萬大軍,比劉秀還多一倍了。雖然臨淄確實如他所言,已成了頭等大城,但城內居民多是商賈小工匠,乃將帥最不喜歡的兵源,心思雜,戰斗力頗為低下。
更何況,張步其實是徐州瑯琊人,雖僥幸入主齊地,但還得倚靠青州大姓方能占住腳,哪有本事征這么兵?就算強拉壯丁,舉國上下,湊個七八萬就不錯了。
但在方望的吹捧下,張步居然還真有點輕飄飄之感,覺得自己過去是否太過膽小了。
然而方望卻話音一轉:“齊地屢出霸主,昔有姜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為五伯長,諸侯莫敢違。”
“至于田齊,亦有齊威王、齊宣王,吞宋、破燕,圍魏救趙,包泗上十二諸侯,一度與秦并列東西帝。”
“哪怕是田橫兄弟復齊,亦獨立于楚漢之間;韓信為齊王時,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只一念之差,就能三分天下。”
方望瞥眼看向張步,一席話說得他滿面羞愧:“如今,以大王之賢與齊之富強,勢力與成、漢相匹,卻不稱帝,而屈身為小王,西面而事魏五,俯首稱臣,外臣竊為大王羞之!”
總之一句話,從古至今在齊地那么多勢力,就寧最膽怯懦弱。
換了旁人,張步肯定一揮手,令壯士扔下高臺去砸死,但方望接下來的話,卻將張步驚出了一身冷汗。
“大王以為,暫時臣服于魏,就安全了么?”
“田齊的亡國之君、齊王建亦存此想!他事秦恭敬,秦始皇日夜攻三晉、燕、楚,五國各自救于齊,齊國卻拒之于國門之外,四十余年不受兵,不修攻戰之備,不助五國御秦,秦始皇得以慢慢攻滅五國。五國已亡,秦兵開入臨淄,齊民莫敢抵抗…”
方望指著張步面前的宴席:“齊王建降后,下場是置于松柏之間餓殺!大王難道也想有那樣一天?”
張步不高興了:“孤乃創業之主,豈能與那亡國之君相提并論。”
方望繼續刺激張步:“不然,大王之國的地利,還不如田齊呢!”
“古時候,齊南有泰山,東有瑯邪,西有濁河,北有勃海,此所謂四塞之國也,故有‘東西秦’之說,只要糧食足夠,兵甲精銳,確實足以獨守一方。”
“可如今,泰山為赤眉殘部所有,而大王割狄縣等地予魏,只與魏以濟水為界,濟水淺小,魏國幽州突騎,進如鋒矢,戰如雷霆,解如風雨。即有軍役,便可涉平原,絕濟水,兵臨臨淄之下矣!”
方望本意是嚇唬嚇唬張步,讓他加入合縱聯盟,從東方給第五倫壓力,讓魏四面受敵,最后四分五裂。
然而也不知怎么的,他這邊話音剛落,就有張步的臣下呼呼赫赫地爬上高臺,向齊王稟報了驚天的消息。
“大王,魏國不宣而戰,幽州突騎穿過濟水,直擊濟南!”
齊國西部,有清濁河之限。
黃河渾濁,是為濁河;濟水水清,是為清河。一般來說,當齊地勢力強盛時,疆界能擴張到濁河邊,但當其微弱時,就只能拒守清河濟水。
濟水是張步勢力針對魏軍的第一道防線,可如今,此防線業已告破,突破濟水的戰役早已結束,南岸滿是尸骸,蔫頭蔫腦的俘虜奉命在地上挖坑,將死去的袍澤或掩埋或燒掉。
這其中不少尸體死相凄慘,他們的頭顱幾被鈍器砸開,腦漿迸裂,俘虜們處理時都得忍著喉頭的酸水,而目光則瞥向不遠處那個在水中清洗武器的“巨人”,高達一丈的身軀,使一對鐵椎,舞動起來虎虎生風,無人能當一合,而身上的重甲與巨盔又使得他幾乎刀槍不入,遂成了搶占灘涂,讓后續部隊強渡濟水的最大功臣。
“這巨毋霸用來打頭陣,倒是不錯。”
魏軍統帥、車騎將軍耿弇(yǎn)踏著晃動的浮橋過了濟水,他本是對麾下要求頗高的人,但對這場干脆利落的強渡戰,卻挑不出毛病,遂對巨毋霸贊不絕口。
巨毋霸是王莽最忠誠的護衛,王莽被第五倫處死前,也不知給巨毋霸留了什么樣的遺言,竟使這莽漢歸順了魏皇。但第五倫也不敢將這人形兵器留在身邊,因為巨毋霸是青州東萊人,遂打發到耿弇軍中來——耿弇從并州調任,于冬天在洛陽謁見第五倫,得了任命后,他秘密東行,統領駐扎于黃河、濟水間的幽州兵。
這次強渡濟水的軍事行動,早在半年前就在預謀,挑的就是漢軍主力被拖在荊襄,無暇援齊的當口。
突破濟水只是開始,張步雖然名義上臣服于魏,當武備確實沒落下,在濟南郡歷下、祝阿等地駐軍,互為犄角,是為第二道防線。
就在耿弇進軍濟南,逼近歷下城時,張步派其弟張藍為使者,緊急抵達魏營,拜見了耿弇。
一照面,張藍就頗為委屈地質問耿弇。
“耿將軍,齊王事上國恭敬,納貢絕無耽擱,亦割讓濟水以北土地予魏皇,如今齊無罪,何以伐我?”
畢竟是“天朝上國”,確實不好無賴地來一句“我蠻夷也”,而第五倫的口頭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也不好明說。
耿弇遂看向同行之人,去年出使臨淄,簽訂盟約的光祿大夫伏隆:“伏大夫,便告訴齊使緣由,讓彼輩死個明白罷。”
伏隆是老實人,做事喜歡講究堂堂正正,雖然也搞外交,但與方望、馮衍這類策士決然不同。
但這一次,伏隆也只能紅著臉,說出了當初定盟時,張魚替魏皇想好的翻臉理由!
“正月時,張步所貢鮑魚與‘海男子’,與犬食,犬死;與死囚食,囚亡!”
既然是第五倫首肯的,伏隆也不要臉了,掏出一個小玻璃罐裝著的白色粉末,在張藍面前晃動:
“宮中御醫從中提煉得此物,乃劇毒之藥也!張步賊子意欲謀害魏皇陛下,昭然若揭!此舉惡毒,甚于荊軻之匕首,如此忤逆之輩,焉能不誅!如此滔天大罪,焉能不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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