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望東奔西走又如何?他每合縱一國,我便連橫一邦!破其縱約!”
這幾日,馮衍是志得意滿的,他也是一個容易入戲的人,仿佛自己和方望,就是當世的張儀和公孫衍。不持寸兵,著縞衣白冠,陳說其間,推論利害,將軍們需要興師動眾才能攻取的城郭,靠著三寸不爛之舌輕松拿下,豈不誠大丈夫哉?
隨著魏國橫掃北方,這割據諸侯是打一個少一個,也意味著功勞越來越難撈,所以馮衍才削尖腦袋,拼命在外交上證明自己,多立牙門,這樣才能有更多編制、經費,乃至于權力啊。
當然,相比于過去,馮衍現在也會在嘴上說點漂亮話:“不過,我雖能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然不過是狐假虎威,馮衍,區區狐貍也,魏天子,虎也!”
不過,馮衍雖以唇舌自豪,卻也有無法說動目標的地方:不管他威逼也罷,利誘也好,楚黎王秦豐仍不愿意立刻放下權力,跟馮衍去北方“拜謁”第五倫,秦豐似乎還是想在南郡當一方軍閥,對北方的皇帝,只虛尊而已。
馮衍幾度勸說無果,只好稍稍放松,在寫給第五倫的奏疏里,他解釋說,若是逼迫秦豐太緊,唯恐他反復投漢,若導致漢軍馮異部奪取襄陽,壞了天子的方略。
在接到岑彭消息時,馮衍也不疑有他,這位岑將軍始終要求秦豐親自出襄陽相迎,然秦豐疑岑彭會對自己不利,一直躊躇,馮衍就成了溝通二人的中間人。既然秦豐這邊說不動,馮衍也欲去見岑彭,說服鎮南將軍暫退一步。
秦豐本是將馮衍作為人質留在城中,岑彭在漢水對岸的樊城常駐不走讓他有些心慌,既然雙方猜忌已經到了非馮衍不能消釋的程度,也只好放馮敬通出城。
等馮衍抵達漢水渡口時,浮橋已經修繕完畢,魏軍的先頭部隊正陸續開拔過來,接收楚黎王在碼頭倉庫囤積的糧秣。但他們沒有直接南下,反而轉而向西進發,目標直指襄陽以西二十里外的那片山嶺:阿頭山。
阿頭山是襄陽的西屏障,也是南岸的制高點,又喚作隆山,高岡有九里,其中又有一鄉,名曰“隆中”,枕有流水,可屯兵馬糧食。既然秦豐以恐兵卒擾民為借口不開襄陽,那就讓魏軍以隆中為南下基地。
馮衍本以為,以自己的功勞、身份,岑彭會親至南岸相見,豈料等了半天,只有一個校尉代表鎮南將軍來“請”他去江北。這讓馮衍心中略有不快,可誰讓第五倫親自下詔,將南面的指揮權集中岑彭手中,連他這個九卿之一也得配合呢?只得乘車過江。
好在岑彭沒讓馮衍太過難堪,他正親自指揮渡漢,與眾校尉站在北岸堤壩上,手中的千里鏡,隔著老遠就瞧見馮衍頂著春日的太陽過來,遂挪動幾步,與老馮相見。
“大行令。”
馮衍看著岑彭侍衛手中的“千里鏡”,有些羨慕,這新鮮玩意,簡直是皇帝寵愛的象征,得此物的將軍,僅馬、岑、小耿三人而已,連吳漢都沒份。
而第五倫還給不同大臣發了免查入宮謁見的魚符,裝在金魚袋里,每條魚符上還有號數,馮衍作為元老,魚符號是第十一,已算靠前,但據猜測,岑彭是能排到前五的…
地位擺在這,馮衍也只能壓著心里的小小不快,朝岑彭拱手:“鎮南將軍所需糧秣、民夫,秦豐、鄧奉皆已備齊,據聞,成家舟師已破夷陵,開始圍攻江陵城;漢軍馮異部則溯漢水至上,破竟陵,過藍口聚,如今距離襄陽不到兩百里,快者五六日可達,兵貴神速,將軍何不將兵南下御敵?”
馮衍如今也學會了琢磨第五倫心思,他發現,皇帝陛下對楚黎王這種小勢力壓根沒放在心上,一切布置,都是指向最大的敵人:漢帝劉秀。
所以這場仗,第五倫早就做了指示,魏軍的目標就是阻止馮異奪取荊襄,至于秦豐、鄧奉,只是摟草打兔子,順手而已,并非必須剿滅,引以為援應該更佳。
然而岑彭卻顧左右而言他,只似陷入回憶般道:“藍口聚,馮異行軍神速啊,想當年,我隨嚴公伯石南征綠林,正是在藍口聚打了一場仗。”
馮衍當然知道,那是岑彭的成名戰,急行軍攔住了南躥的綠林下江兵,如今東漢的中堅,什么王常、馬武等輩,都被他打得沒脾氣,只能放棄南下的意圖,在荊山一帶起兵,打算接應綠林的秦豐,也被嚇得縮回了山里。
岑彭又道:“只可惜,那一仗,勝者實敗,而敗者實勝也,大行令可知為何?”
當然是因為新莽太過腐朽,官府糜爛,竟導致綠林下江兵北上后補充了大量兵力,與舂陵劉氏合流,徹底亂了南陽么?
但今日岑彭不想論那些深層的原因,只簡單總結道:“還是因為,士卒再前線奮死,后方卻出了大紕漏,我孤軍深入荊州,不想身后南陽竟有舂陵兵作祟,連破數城…”
連岑彭的全家,都在綠林、舂陵造成的混亂中被屠殺,只有獨子逃了出來。
馮衍一下子就明白岑彭的意思了,他下意識地想要維護自己好不容易創造的和局:“岑將軍,今時不同往日,荊襄已是口中之肉,且先利用楚地人力物力,擊敗馮異后,再一舉拿下不遲。”
“餓極了,等不及。”
岑彭卻拍著肚子笑道:“
“更何況,就怕這肉,變成了刺!”
“大行令,三折肱而成良醫。”岑彭道明了他的真正意思:“當年,我只是區區一校尉,只能眼睜睜看著后方糜爛,拖累前線,卻無從挽回。但今日,彭受陛下信任,為方面之將,便絕不會再在三軍后方,留下任何隱患!”
馮衍還想張口講講道理,雖然能夠理解岑彭的擔憂,但剛談好的和平投誠,忽然就變成了魏軍的襲擊,這算什么事?
當然,亂世里,背信棄義乃家常便飯,但這會讓馮衍的努力成了笑話,大行令署很難堪啊!
一旁緘默良久的張魚也適時出言,奉上了幾份所謂的“證據”:“大行令,秦豐、鄧奉拒不開城,防吾等如臨大敵,收集來的糧秣也多摻沙土以湊足份量。那鄧奉,更令人在周邊鄉閭散播,說糧、丁之征,皆是魏軍所為,以離間軍民!而秦豐雖擒拿了漢使鄧晨,但仍扣在襄陽,不肯交給繡衣衛,凡此種種,彼輩乃是詐降無誤矣!”
這下馮衍更是驚愕,看向岑彭,岑將軍默認了此事,好家伙,這下鍋甩到了馮大行令頭上:敢情是他愚鈍無識,讓秦豐、鄧奉耍了,沒看出他們詐降?
降了,又沒完全降,這難道不是正常的狀況么?馮衍氣得快吐血,雖然對方說得冠冕堂皇,但這里面就沒有半點私心?看張魚那賊眉鼠眼的模樣,繡衣衛作為集情報、間諜、監察于一身的機構,官職不高,管的范圍卻不小,與大行令多有交集,一般這種情況,兩個部門在第五倫面前和衷共濟,暗地里較勁爭奪卻不少,
而岑彭呢?他身上“南陽系”的地域色彩很濃,與大農任光又是舊友,面對關中杜陵出身的自己,會不會也黨同伐異呢?
馮衍越想越多,只覺得自己被岑彭和張魚聯手擺了一道,依靠他的游說騙開鄧林、漢水防線,如今巨險平安度過,就翻臉無情了。
這兩人何止是對秦豐突然襲擊,而是忽然猛地扇了他馮衍狠狠一巴掌啊!
但馮衍畢竟不同當年,吃了幾次虧后,也知道隱忍了,只將嘴里的牙和血往肚子里吞,勉強笑道:“既然陛下將南征之事專委于岑將軍,還囑咐我,說軍務皆聽鎮南號令,不管將軍作何決定,馮衍自當遵從,只不知接下來,這仗該如何打?”
“后軍一萬人,已包圍上游山都縣,等攻取后,以舟師順流而下,與樊城主力兩萬匯合,效白起屠鄧之役,先調頭拔掉鄧縣,消除在背芒刺。”
岑彭又指向南方:“我軍前鋒萬人,占據阿頭山隆中,居高臨下,逼近襄陽,使秦豐不敢出援,等后方隱患消除,三軍再合取襄陽。”
聽罷后,馮衍只想笑,大笑,因為這個計劃,在他看來…
愚蠢至極!
紕漏百出!
馮衍臉上陰晴不定,只覺得岑彭太過自負,三座城,雖然都是縣邑,但里面都有數千到上萬不等的守軍,岑彭兵力分別位于三地,僅有兩倍優勢,真有自信輕易奪取?
而且岑彭忽略了最關鍵的一處:南方的漢軍馮異!
理論上,馮異逆漢水北上,越遠離江夏,補給越艱難,還要面對好幾座城郭的阻礙,二百里路,也得打十天半月。
但若是秦豐遭到魏軍襲擊后惱羞成怒,放出鄧晨,反過來與漢議和,借漢兵來擊魏的話,五天,馮異五天就能抵達襄陽城下!
到那時,岑彭兵力分別位于三地,說不定一座城都沒打下來,遭到內外夾擊,恐怕要打一場大敗!你也想學河濟決戰時的馬援,來一次中心開花?
馮衍心中暗想:“陛下常說,岑彭也和他一樣,是嚴伯石之徒,得到了兵法真傳。可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依我看,這岑彭用兵,莫說圣天子,連竇周公都不如。”
若是大家客客氣氣地商量,馮衍是很樂意為人師,指出這計劃的荒唐危險之處的,但如今見岑彭獨斷專行,心里也火了,只忽然摸著自己額頭,皺眉呼道:“奔走數日,南方濕熱,我水土不服,頭疾犯了,既然岑將軍主意已定,想必也沒有大行令官署何事,那馮某只請求先一步北返洛陽,向圣天子稟報此間情形。”
他捂著頭上了車,一直到馬車開啟,才氣呼呼地捏拳擊掌,越想越惱火。
“岑彭一意孤行,我苦勸無果,前線伐兵之事已不可為,岑彭隨時可能遭漢、楚兩軍,甚至是漢中成家夾擊大敗,只能速將此事告知于皇帝,以求在伐謀伐交上加以挽回,就算此番奪不下襄陽,也要保住南陽!”
說白了,既然岑、張二人非要搶功,那他馮某人,就早點拍屁股走人,以免事后還要背鍋。
想到這里,馮衍只感覺世事不易,當初張儀連橫,想必也沒少受國內秦公族、將軍插手耽誤吧?
他心里委屈不已,只感慨地念起一首詩:“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念到此處,淚沾衣襟,馮衍聲音也漸漸低沉:“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唉,馬車真晃。
看著馮衍的馬車離去,張魚只覺得可惜:“岑將軍實在是待馮衍太好,本來,大可不告知他具體情形,直接發兵突襲,或許還有機會立刻攻入襄陽城中…”
那樣,馮衍就可以“死于意外”,也省得岑彭得罪此人不討好,叫他匆匆溜回洛陽,肯定會在皇帝面前告狀,說岑彭、張魚一堆壞話。
張魚旁敲側擊地表達了此意,表明自己與岑彭站在一塊,岑彭倒是無所謂:“此役重重布置,皆已通過奏疏上稟陛下,此計確實冒險,有些許謗書,反而是好事。”
張魚頷首:“不過將軍之策,確實有些奇怪。”
是啊,岑彭這種主動跳入包圍圈的打法,弊端確實很大。
“不如此,如何能引得馮異孤軍深入呢?”
岑彭將面對馮衍時隱藏的真意道明,朝北方拱手道:”陛下體恤將領,每每發詔,往往以最低目的為準。”
這是第五倫在河濟大戰,差點折了馬援后吸取的教訓,打仗不再求全勝、完勝,而是打算穩扎穩打,一點點推進,尤其是荊州方向,岑彭拿下襄陽,就算勝利。
“可吾等,豈能如此自足?不能為君分憂?”
岑彭在襄陽,看到了一個機會,一個讓第五倫一統南方的時間,起碼提前兩到三年的時機!
“兵法云,出其所必趨,攻其所必取!”
“此次的獵物,不止是襄陽,還有馮異及其麾下漢軍西路主力。”
“而漢水襄陽,正是一舉獵殺馮公孫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