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倫素來注重外交,魏國的使者不出則已,一旦派遣,便是成批出動。
陰興使于彭城,替第五倫給劉秀封他百分百不會接受的“大魏吳王”之際,幾乎成了入齊專使的伏隆,也攜繡衣都尉張魚,雙雙出現在齊王張步的臨淄小朝廷之上。
張步自是極其重視,與伏隆上次入齊相比,短短一年時間,天下形勢大變:張步和劉永的聯合勢力遭受赤眉沖擊,大敗于兗州,張步只能收起爭天下的念頭,退回青州。但他好歹比劉永強些,梁漢只剩下魯郡曲阜一隅之地,竟還被赤眉殘部再敗,成了光桿皇帝,在來投奔張步的路上被劉秀派兵劫走。
隨著第五倫殲滅赤眉主力,馬援將兵駐扎在梁地,而蓋延、寇恂的幽州突騎,則移師于平原郡——這個郡是遭受黃河水災最嚴重的地區,然而大自然造化神奇,在災民逃走,田園荒蕪后,被河水浸漫鹽堿化的土地上,十余年間居然長出了大片大片的草場來,其中不乏牲畜可食的牧草,讓騎兵這群吞金獸去那,好歹省點錢糧。
同樣,平原郡已屬于青州,與齊王張步的地盤,就隔著一條濟水河。
他們如同懸在頭頂的一把利劍,張步一邊派兵將在濟水沿線提防,對來訪的伏隆,也畢恭畢敬,親自招待,笑容也多了幾分討好。
“不知步上次所貢鰒魚,魏皇可還滿意?”
這是在表示,自己對第五倫絕無半分不恭,我無罪,不可以伐!
但這大爭之世,誰還管什么師出有名?張魚知道,第五倫暫時不打算進攻青州,只是因為在河濟的外線作戰,導致糧食、人力消耗太多,必須歇一歇了。
他們二人之所以被派來,就是再度伐兵前的伐謀伐交,一來觀察此國虛實,二來加以迷惑。畢竟張步占據青州及徐州瑯琊郡,天下勢力里,能排第四,雖然被赤眉擊敗,但實力尤存,不可無視。
于是張魚笑道:“陛下祖上亦是齊人,嗜好海鮮之產,品嘗鰒魚后,直言品出了家鄉之味。”
胡說,那些干鮑魚,第五倫一個沒吃,全留著給老王莽了。
張魚又道:“但只食鰒魚,陛下還未盡興,故外臣此番入齊,除了回贈齊王以關中特產外,便是奉命尋找另一種海貨。”
他展示了攜帶的畫卷,卻見上面畫著又黑又大好一根長物,還生了許多肉刺,中有腹,無口目,其下有足。
張步原本還對伏隆、張魚滿懷戒心,一見這東西瞬間秒懂,哈哈大笑道:“此物若非海岱之人,恐怕見都沒見過,莫非是伏大夫告知于魏皇的?”
伏隆忍著惡心,他豈是那種迎逢上意的小人?連說謊也是身為使者,不得已為之,只道:“外臣雖與齊王同鄉,但生來厭葷腥,平素鮮少知曉海中之物。”
這次出使,他只是副職,張魚為主使,伏隆乃正直君子,看不上這搞情報的幸進小人,再者,張魚來辦的,也不是什么好事,伏隆豈能不惱?他喜怒形于色,瞞不過張步,魏國正副使節不合,人盡皆知。
張魚連忙搶話道:“卻是陛下平定河北后,新得燕齊方術士數人,彼輩說,此物有降火滋腎,通腸潤燥,除勞怯癥之效…”
說得真婉轉,張步心里冷笑,這東西,在青州名曰海瓜,但還有個更普遍的名號,叫“海男子”。
至于為何這么稱呼?是因為它與男子某物頗類,按照形補的常識,吃了它,管的當然是補腎益精,壯陽療痿了!
張步暗道:“聽聞第五倫好色,不但與劉文叔有奪妻之恨,甚至將漢孝平太后也囚于長安,以供淫樂,如今先是鰒魚,后是海男子,看來果然未能‘盡興’啊!”
如此荒淫無度,倒是讓張步松了口氣,想來也是,第五倫以二十出頭的年紀,橫掃北方,打下了老大江山,還不能享受享受?年輕人,恨不得死在女人胸脯上,張步也曾經年少過,還能不清楚?
再看張魚、伏隆二人,張魚志得意滿,伏隆隱藏憤慨,這不就是幸進奸佞得勢,而正直忠臣苦諫不聽的路數么?
于是張步滿口答應,讓人速速給第五倫多備些海男子,并特地叮囑,要挑選數十個容貌美艷的青州女子,每人捧一盒風干的海貨,送入長安,定要叫第五倫直不起腰來…
張步暗暗想道:“聽說漢成帝素強無疾病,然而寵愛趙合德、趙飛燕姊妹,常食藥丸及鰒魚海男子,與之徹夜歡娛,一日醉食十粒。擁趙氏姊妹,笑聲吃吃不止,后竟精出如涌泉,帝崩。”
他恨不得第五倫來者不拒,重蹈漢成帝故事。
辦完這“正事”后,宴饗上張魚只顧著與張步推杯交盞時,伏隆才來得及說起另一事。
“近日有傳聞,說吳王劉秀在彭城擊敗赤眉別部,又擄得劉永,意欲稱漢帝,齊王是否接到劉秀使者了?”
第五倫這是兩手都要抓,一邊派人使吳制造口實,搞個假和談,一面離間齊、吳,畢竟他這個人最不喜狂傲,能各個擊破就各個擊破。
張步也是不容易,上一次伏隆入齊,奉第五倫之命,慫恿張步奪徐州東海郡,而劉秀也遣使來,忽悠張步西取兗州。張步本來全都要,然而卻被赤眉暴打,落得兩頭空。
如今兗州泰半為魏軍奪取,劉秀則占領了東海,如今的張步處境尷尬,就像第五倫的祖宗,楚漢之際的田氏兄弟一樣,夾在劉邦、項羽兩強之間。
好消息是,他和兩邊都沒仇——至少在張步看來是這樣。
劉秀稱帝?好事啊!一山不容二虎,張步就希望第五倫和劉秀斗個痛快,自己好漁翁得利。
但他卻故作震驚:“吳王要稱帝?此時當真?孤竟一無所知!”
伏隆追問:“若真如此,屆時大王如何與之相處?”
這是在逼迫自己站隊?張步哪邊都不想投,但他也清楚,自己如今僅有一州之地,而第五倫幾乎一統中原北方,轄境近七個州,兵力、民眾至少六倍于己。
哪怕劉秀,在獲得徐州、揚州大部后,實力也比自己稍強。
而且事實證明,這兩家兵將極能打,第五倫殲滅赤眉主力,劉秀也獲彭城大捷,不愧是昆陽戰神…
于是張步決定退一步,保留齊王名號,這是他的底線,且先兩邊都糊弄著,再從中拱火!
于是張步立刻表態:“劉子輿、劉永等輩盡數滅亡,可見漢德已盡,魏德正盛!更何況,劉秀若亦稱漢帝,就算招攬孤為諸侯,漢家的異姓諸侯,可曾有好下場?步自然愿向魏皇陛下稱臣納貢,每年鰒魚、海男子不絕于道!”
看上去,二人出使齊王的任務圓滿完成,但離開臨淄時,伏隆卻一點高興不起來。
他覺得第五倫戰勝赤眉,俘虜王莽后,就倨傲了,松懈了,性情大變了。
讓張魚這幸進細作小人來索要海男子等物,也就罷了,皇帝的私事,伏隆不敢置喙,只要別太過,真沾染前漢太后即可。
但冊封張步,招攬劉秀為吳王,又是何意?
“難道陛下滿足于半壁天下,想要效仿漢封趙佗,讓張步、劉秀像南越國一般,成為外藩么?”
伏隆忍不住對張魚道:“繡衣都尉,張步雖然口頭答應愿臣服于魏,但既不愿入朝受封,也借口其子遠在瑯琊,只說正月才送入長安作為質子,其意不誠啊。”
“伏大夫也看出來了?”張魚卻早知如此。
伏隆一愣,旋即道:“然也,張步野心勃勃,只打算與我朝虛與委蛇,暗地里必勾結劉秀,好讓魏吳相斗,依我看,陛下對張步,太過姑息了。”
他也是有些本事的,說道:“漢時,留侯張良有‘東西秦’之說。”
“西秦自不必言,關中形勝之國,百二之險也,如今為魏獨占。”
“至于東秦,則是齊地,東有瑯邪、即墨之饒,南有泰山之固、亢父之隘,西有濁河、濟水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城郭百余,民眾數百萬,與西方懸隔千里之外,有十二之險。”
伏隆自己就是齊地人,說起故鄉形勝自然頗為熟絡:“但如今張步雖竊居青州,但全齊四險,卻止得瑯琊、渤海。西邊,魏軍與其共享濟水,南方,馬國尉已派兵占據亢父關,赤眉殘部盤踞泰山及魯郡曲阜。”
“張步已失兩險,對付劉秀尚能靠瑯琊山地阻礙一時,面對魏軍,除了淺淺濟水,便無險可守!”
張魚樂了,伏隆是第一次文官考試的甲榜第二,年紀不比他大多少,雖是文士,卻有些剛烈之氣,與他那個油滑的父親大儒伏湛截然不同,遂問道:“那依伏大夫所言,當如何攻略齊地?”
伏隆大膽地說道:“依我看,就該令突騎渡過濟水,以祭拜齊壯武王(田橫)及收取陛下祖地狄縣名義,進占千乘郡,威逼濟南!”
“若如此,我不帶尺寸之兵,進入臨淄,定能逼迫張步納土入朝,青州太守和都尉緊隨其后,便可令青州各郡傳檄而定。”
張魚暗暗頷首,心中道:“是一位良臣,只可惜太過迂闊偏正,但事情豈會如此簡單,若真這么做,伏隆,恐怕要變成酈食其第二,遭張步烹殺啊!陛下沒有看錯人啊,難怪要以我為主。”
他遂搖頭道:“大夫之策雖過癮,但還不是時候,陛下遣我東來時說了,正因張步對劉秀尚有守備之利,才更要穩住他!”
“若早早與張步決裂,他定會徹底倒向劉秀,劉秀麾下良將智臣不少,若打著援助張步的名義,順利越過瑯琊,靠剛打完河濟大戰的疲敝之卒,陷于青州東部丘陵,只怕要相持許久。”
張步對第五倫的一句話深以為然:“剿滅赤眉慢不得,一統天下快不得!”
魏的實力最強,但決定冷兵器作戰的因素太多,哪怕面對張步,第五倫也想要積蓄好力量,再一拳致命!
因為伏隆是半道才接到詔令,不明真情,張魚見其并非俗儒,遂與之道明了實情:“你我這次入齊,不過是施展縱橫之術,封王也好,索要貢物女子也罷,都是爾虞我詐。”
張魚連稱呼都變了,從生分的大夫,變成了稱字號,靠近伏隆道:
“陛下知道伯文性情剛正,便讓汝以正合,而令我來做機巧之事,以免讓伯文為難。”
“竟是如此!”
伏隆大受感動,竟不怪第五倫瞞著他,而感激皇帝用心良苦,替他著想了。設想,若真讓伏隆全權包攬,這正直君子肯定憋屈難受死。
張魚道:“伯文回去后,不如將此間情形說明,并獻上取青州之策…且安心,不消一年,等突騎食冀州之糧,恢復元氣,幽州良馬也補充完畢后,橫掃青州西部諸郡,輕而易舉!張步想兩邊站,必在東方也阻攔劉秀入齊,屆時必悔之晚矣!”
伏隆大喜,但又立刻陷入正人君子的思維陷阱里了,犯愁道:“那時候,既已冊封張步大魏齊王,如何師出有名?”
“哈哈哈!”
張魚大笑,他回過頭,看著那群捧著貢物的齊女,這群人,按照魏皇的脾性,一個都不會放過,統統送去上林苑做織女啊!
張魚眼神變得殺氣騰騰。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張步所貢‘海男子’有毒,意欲謀害陛下,這,難道不是最好的開戰借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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