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陣列長兵擋住敵軍,再利用弓弩優勢殺傷對方,這是冀州兵剿銅馬殘部時屢用不爽的戰術,今日卻被樊崇的梯子給結結實實破開了。
每一架長梯,都深深插入冀州兵陣列當中,長矛與這玩意相比實在是細得過分,正面碰上直接遭到摧折。前排介甲之士被木梯撞到胸前,雖然有厚甲擋著,赤眉的速度在弓弩矛戟進攻下大減,但還是遭到重擊,斷了幾根肋骨。
在他們的推攮下,甲士被推得步步后退,身子很快頂到了密集陣列中在后的人身上,魏軍與赤眉開始角力,只可憐那甲士,竟被夾得口吐鮮血。
更有的陣列縱隊,畏懼此物,士卒下意識往邊上挪,密集的隊形開始變散,反而讓那長梯沖得更深!
盡管抬著木梯的赤眉也遭到一旁戈矛攢刺,相繼倒下,但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原本縝密的冀州兵前排的陣列被打亂了,隨著源源不斷有赤眉軍涌來,整個戰線陷入亂斗狀態…
看著前面烏壓壓沖來,雙眉如血的敵人,方才還鎮定自若,覺得又是一場順風仗的冀州兵這才猛醒。大多數人被逼在前排,退也沒法退,當然只能硬著頭皮與之交戰,但位置靠后的士卒,已經面面相覷,矛也握得不太穩了,今日之戰,和過去有些不同啊。
連靠后作為預備隊的各旅、營校尉、軍吏,也詫異地暗道:“這赤眉軍主力,果然比銅馬及河北的赤眉別部要厲害。”
“沒錯,往日銅馬決難破吾等陣列,如今赤眉卻撞了進來,我看今日一戰是硬仗,恐怕要損失許多人。”
損失太大,是冀州軍頭們不愿看到的事,自從新末以來,河北大亂多年,除了諸劉及銅馬軍外,各郡縣豪強為了自保,也組織了各自的武裝。
劉子輿的失敗,很大程度上是遭到了這批人的背叛,沒他們割據塢堡,積極投靠魏國,出人出糧,第五倫沒可能半年橫掃河北。
所謂的北漢滅亡才不過一年出頭,第五倫急著回朝解決隴右,又要面對赤眉在中原的進攻,加上幽州的叛亂,焦頭爛額,哪有時間慢慢削除河北豪強的私人武裝?只能和南方劉秀一樣,對這批人加以利用。
然而河北豪強也不是鐵板一塊,而是各行其是。在他們的認識里,亂世之中,手頭有兵才是最重要的,誰兵多,在魏軍里混到的軍職就大,若是傻乎乎將人打光了,說話就沒底氣。于是打起仗,若是順風,那就爭先恐后,諸如渡濮水一戰的“勇猛”,可若是逆風,那便開始起小心思,不講戰術協同,只講保存實力了。
眼下頂在前排的軍頭們心中后悔不已,拼命派人去稟報耿純:“損失慘重,望能撤下來休整,讓后排各旅頂上。”
后排的預備隊也不樂意白白損失啊,直接撤離戰場的膽量是沒有的,只希望前面的兄弟多頂一會。
交戰才短短一刻,冀州兵好幾個陣列,就呈現出崩潰的態勢,看得轈車上的耿純心慮不已。
若換了個人指揮,就冀州兵這尿性,指不定就是保存實力要緊,送給第五倫一場局部敗退。
好在統御他們的人是耿純。
第五倫讓耿純負責冀州兵,不是看中他的軍事能力,魏國諸將里,耿純只算中游,比同族的耿弇差了好幾個竇周公。
但作為土生土長的冀州人,皇帝的親家、左丞相,耿純被河北豪強視為帶頭領袖。也只有他分得清各家間錯綜復雜的恩怨關系,加以利用,將一盤散沙的眾人勉強捏到一塊,甚至還能開出故鄉來作戰。
但地域武裝保衛故鄉時猛如虎,出境打仗時便出工不出力了。
耿純的策略是:連哄帶騙。
開戰前他就給眾豪強吹風,說冀州人早先投靠過劉子輿,想要在魏躋身豪貴,和五陵功臣們平起平坐,就得在打赤眉、擊青州時多立功勛。
第五倫也答應耿純,將今年河北的郎官名額,除了分給各郡之外,還專門挑出十幾個,劃給表現突出的河北豪家,讓他們的子弟擁有靠近權力中心的機會——雖然已經舉行過兩次選官考試,但蔭蔽這東西,又豈會是一朝一夕就能取消呢。開放一個上升渠道的時候,也不宜將舊有的全部否定堵死,那樣只會將本可以做朋友的,早早逼到反面。
今日見軍心不穩,耿純知道河北豪強們的老毛病又犯了,情急之下,令人速去通知各師、旅、營。
“戰雖不易,但戰前已俘獲赤眉數萬,今日戰后,魏軍若勝,所俘賊人何止十數萬?純早已上書陛下,說河北各旅營苦戰所損兵卒,戰罷皆選賊俘補齊,陛下正在思慮。”
第五倫確實正在“考慮”,他又不是隔壁秀兒,豪強武裝用幾次就算了,讓他們來打赤眉,就是想驅虎吞狼,相互損耗,損失了還給補上,那豈不是與初衷相悖么?
耿純也隱約明白這點,但就是不點破,表面上依然積極為河北諸豪的利益奔走,實則也配合第五倫加以打壓絞殺…
“還望諸君盡力,此戰,也為了河北諸姓的未來!”
耿純在命令里動了感情:“古時,應龍助黃帝爭帝而殺蚩尤、夸父;助大禹 治水而以尾畫地成江、開辟龍門、擒無支祁,陛下賜冀州兵應龍旗、箏,亦寓意吾等當立此大功,豈能遇小阻而退?”
“我大旗就立在此,不會動搖尺寸,諸位盡力作戰,耿純自然會看在眼中,如實稟報皇帝。亦如陛下詔令所引《甘誓》所言:‘爾無不信,予不食言’。而誰敢調頭、遲疑不進,也休怪耿純不念鄉黨之誼!”
“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
靠著風箏示意,第五倫老早就知道冀州兵那邊最先與敵接陣,但具體的細節,哪怕站在巢車上也看不真切,只能見到塵土飛揚、聽到萬人嚎呼,就一個字:亂。
此刻的指揮所中頗為繁忙,來自各部隊的騎使頻繁抵達,他們送來各方面詳細情況,再帶著皇帝的命令匆匆離開。
魏軍與赤眉的交戰情況,立刻以兵棋的形式在地圖上清晰顯現。
“赤眉沒有將軍隊完全展開,與我各部分別交戰。”
“而是集中于偏北處,在這…”
第五倫在地圖上劃了一條線,那是一條濮水的支流小溪,名叫煮棗溪,水流不大,但水量也充沛,是便于休憩飲水的好去處。赤眉軍都是先集中于小溪沿線,然后其中四個萬人營,對耿純手下兩萬冀州兵發動了進攻。
四個萬人營,大概是樊崇親自統帥,在溪水邊按兵不動,盯著幾里外的戰斗。
“還有四個萬人營,正在解除對馬國尉的合圍,因害怕遭到國尉反攻,又有突騎在側游弋,故行動遲緩,尚未抵達溪水。”
“樊崇很急。”
第五倫如是說,這次進攻是迫不得已,樊崇很清楚,若讓第五倫拖下去,等到后續部隊抵達,而赤眉在沒有輜重補給的情況下吃光搶來的糧秣,乏食乏力,則必死無疑。
所以赤眉軍是嚴重脫節的——前軍與中軍之間,隔著兩三里地,后軍又與樊崇中軍有六七里的距離。
“我也來得急了。”
早知馬援無虞,第五倫就該在二十里外就停下腳步,那才是一個能讓赤眉最難受的距離,不過這十里的空間,也大有文章可做。
河濟之間的赤眉原本數量高達二十多萬,但第五倫強渡濮水之戰打跑散一批,馬援在與樊崇遭遇前也打沒了一批,赤眉散亂,一直勝利還好,一旦敗仗,想收攏就極難了。
還有一批是睢陽來敵,尚在路上,已被漁陽突騎的斥候窺見,亦有三四萬之眾,尚在三十里開外。定陶守軍還是沒能攔住他們,但已經多拖延了一晝夜,導致他們最快明天清晨才能抵達戰場,第五倫的地圖上也將其標識出來了。
但他完全無視了這批敵人。
“沒有及時投入戰斗,又不能威懾于敵,這些兵,哪怕再多,也完全無用!”
如此一來,態勢就很明顯了,撇除路上的、外圍的,在煮棗溪附近的戰場中心上,目前是魏軍六萬對赤眉八萬,這是一鍋夾生飯么?
并不是,赤眉挑了最軟的冀州兵打,而第五倫最精銳的三河、關中、魏郡兵一共三個師,都沒上陣,而樊崇已經將半數兵力投了進去,寄期望于魏軍像新軍、綠林遭到猛擊的情況下,從點到面的崩潰…
但他終究要失望了。
這鍋飯,第五倫火力猛到足夠煮出鍋巴來!
但這時候,冀州兵那邊又傳來了一些不太妙的信息:在赤眉的沖擊下,已經有幾個陣列呈現不穩之勢,雖然耿純說能頂得住,但也希望第五倫在側翼派上幾千人的預備隊,稍稍支援一番。
聽著冀州兵那邊殺聲震天,展翅翱翔的應龍邊上,空中告急用的黑色風箏搖曳不斷,群臣參謀們也焦心:“陛下,是否要派人支援冀州兵?”
甚至有人提議,讓漁陽突騎從后襲擊,與冀州兵形成兩面包夾…
第五倫卻否定了這種建言:“然后再被在兩三里外等待的樊崇主力再包夾?漁陽突騎馬都快跑死了,最多能沖一到兩陣,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動,予自有大用!”
當耿純第二次派人來小心翼翼地告急時,第五倫直接開罵:“赤眉軍吃的是什么?冀州兵吃的又是何物?我聽說赤眉進入河濟后沒掠到糧食,每天只能喝點粥糊糊,連續數日交戰,早已餓得發虛,全憑一股蠻橫桀驁沖陣。”
“反倒是冀州兵,有輜重跟隨,每天還能吃熱飯,今早的朝食中甚至還有肉,餓殍與壯士戰,若壯士還能被餓人攆著走,那往后,冀州兵的建制,也大可取消了!”
練兵千日用兵一時,冀州兵出了鄉土后,作戰意志很是成問題,所以耿純在豪強面前做好人,第五倫就得當個嚴厲的君主,用刀子逼著他們向前!
但也不能將他們逼太狠,指不定真給你表演一下當場潰敗,第五倫罵完后,還是令中軍派出五千人的預備隊,去保護冀州兵側翼。
對樊崇而言,唯一的勝算是拖著魏軍一起陷入亂戰。
那第五倫就要與他反著來,努力維持住局面,赤眉擅長的是突擊,時間一長,且不說赤眉戰士的意志,大多數人的體力 必然拉跨。他就等著樊崇再度急切,將領一急,就會犯錯誤。
戰爭,不就是比誰犯的錯誤少么?
就在這時,在外眺望的斥候回報,說代表后軍的雙兔箏、猛虎箏旁,信號箏也陡然由綠變黃。
盡管具體的情報還沒送到指揮所,但第五倫結合地圖上赤眉軍的位置,也大致猜出樊崇動向了。
“樊巨人,果然還是急了。”
果不其然,半刻后,飛速抵達的后軍騎使,給第五倫送來了消息。
赤眉主力四萬人離開溪水,也不顧鏖戰中的冀州兵,因為赤眉已經將長達兩里的陣線站得嚴嚴實實。
于是樊崇反而向后軍方向運動,這就是如城頭子路所言,赤眉祖傳的繞后啊,樊巨人,果然專挑敵人弱點打。
竇融手下的雜牌兵和民夫談不上什么戰斗力,比冀州兵還不如。張宗的三河兵,倒是以堅陣著稱,早在右扶風一戰便曾硬扛良家子騎,一戰成名,也為張宗贏得了“河東虎”的綽號。
但三河兵日趨百里,又兩宿沒睡,如今依然疲倦不堪,才休息了不到一個時辰,他們頂得住樊崇的親自猛擊么?赤眉以長梯破陣,又當何解?這種土辦法,確實沒有現成的應對之策。
第五倫卻反問一籌莫展的參謀們:“赤眉為何不直接扛著樹干破陣?亦有異曲同工之妙。”
此言提醒了眾人,皆道:“一來是樹干沉重,舉樹干之人即便有門板幫忙擋箭,也時常會被弓弩射倒。而到了近處,前排之人又會被長矛攢刺,一旦前排倒下,樹干笨重不穩,就要沖到地上了。”
更有人舉一反三:“木梯則更輕便些,聽說赤眉為了進攻濮陽,制作了不少,又扛到濮水邊以助渡河之用,搜集制作起來也簡便。”
“不錯,既然盡是木梯,那后軍里多載輜重甲兵,倒是有數物,正好可以將其擋下!”
第五倫讓人將地圖畫下來,分別給各方面將軍送去,讓他們清楚目前的形勢,知道敵人在哪、友軍在哪,以便在接到命令時能清晰執行。
一起給后軍送去的,還有皇帝的提議。
盡管優化了各部隊之間的溝通,但若非情況特殊,打起仗來時,第五倫很少插手“兵技巧”層面的事。
最高統帥空投手令,讓與敵交戰的部隊臨時更換兵器,或者改變對敵序列,這不是扯淡么?那要平日的訓練作甚,臨機應變之事,還是得靠一線將領。
但今日情況特殊,因為怕將軍們事急慌張,千慮一失,第五倫也顧不得自己的原則了:
“司隸校尉、虎威將軍,或可集中鉤拒、鏜鈀、馬叉等于前陣,以拒賊之木梯,使之不得破陣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