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湛在長陵的“盡忠堅守”,只維持了半個晚上。
五月二十六日凌晨,忙活一日守城布置的張湛好容易靠在柱子上瞇了一會,等他發現不對勁醒來時,卻發現自己竟被綁了起來!
郡中諸曹在廳堂里跪成一片,滿臉慚愧地告訴他:“郡君,城中響應第五伯魚者不知凡幾,里閭奸雄密會,動輒上百人,四座城門頻頻有輕俠靠近,欲里應外合。郡兵被大司空抽走大半去了東方,吾等料想不能阻止今日之變,反正外頭舉事的都是本鄉人,想必不會危害百姓,商量過后,長陵人不打長陵人,索性將門開了。”
他們朝張湛稽首:“縛住郡君,非欲行不軌,只是張公剛烈,唯恐傷到了自己啊!”
為免張湛氣到咬舌頭,他們還好心將他的嘴用干凈的布塞住。
少頃之后,兵不血刃進入長陵郡府的第五霸、第八矯等人,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張湛畢竟是第五倫的舉主,這意味著不尋常的關系,第八矯連忙替他松綁,張湛卻只瞪著一身甲胄的第五霸:“縣三老,你…”
“張公。”前年因為第五倫的緣由,被官府推舉為縣三老的第五霸拍著自己的甲哈哈笑道:“我不是縣三老,吾乃安民大將軍麾下,五陵偏將軍是也!”
他是覺得族中除了孫兒沒一個成器的,第七彪、第八矯都名聲不夠,索性自己來扛大旗——第五倫他祖父,是不是很響亮?也順便過把將軍的癮。
張湛更氣了:“汝祖孫二人,受天子恩德頗盛,何故叛亂?”
第五霸是那種縱心里有點慚愧,嘴上卻絕不示弱的,遂拿出惡少年無賴勁來:“伯魚乃是實打實的功績,擊匈奴、平悖逆、敗赤眉,一樁樁一件件,就算放在漢朝,也足以封侯為二千石,上天假王莽之手擢拔而已,有何恩德?”
這老不要臉的,張湛還欲斥責,一旁卻有人怒喝道:“張子孝,時至今日,為何還執迷不悟!”
卻是第八矯,他此刻一臉正氣:“王莽虐民之深,十有余載,大尹難道就視而不見?”
“那一年,涇水雍塞改道,災民上萬,然王莽以為這是土填水、新室滅匈奴之兆,竟不以為兇,反以為吉。張公數次求援,然朝廷視若罔聞,致使救災不及時,上千戶人家流離失所。”
“這之后征匈奴,訾稅產,發徭役,修九廟,又使得無數人家破人亡,淪為豬突豨勇,張公屢屢勸誡,然王莽無一聽從。”
“此等種種,害民不淺,而王莽不曾悔過罪己,何異于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
“而張公與先前作為新室之臣的安民大將軍,皆是王莽手中之兵刃!”
“如今將軍不忍再助紂為虐,反戈一擊,而張公竟責怪,問他為何不繼續做殘民虐民之兵刃,豈不是可笑?”
一席話說得張湛愧然不已,沒法再站在“忠臣”的道德高地上斥責了。
第八矯得了第五倫叮囑:張湛一定得活著!最好還能配合,因為他是第五倫舉主,身份非同一般,若張湛一時糊涂自殺給王莽殉葬,那第五倫在六尉的名望也要大打折扣。
第八矯回到縣中后,亦曾得其征辟,知道對張湛這種人,不能以利害關系游說,而應說之以德義。而張湛心心念念的,還是推行禮樂教化,遂道:“我知道張公一心為民,縱觀鄰郡之政,無如張公之用心者。但郡事反而越來越糟,盜賊頻發,以至于人將食人,何也?”
“因為王莽不聽忠貞之言,只迷惑于無端改制,胡作非為。政者,正也,帝尚不正,孰能正?”
“張公的努力,猶如抱薪救火啊,大將軍亦是看透這點,才赫然高舉義旗,既然上不能自正,就只能以下正上!”
他字季正,說出來的話也是正氣十足,第五霸在一旁聽著,對老八家的小兒子頗為驚異,斷了指頭就是不一樣了啊!
張湛有所松動,但仍道:“季正用典,不要只引前半句,昔時季康子問政于孔子,還說了這樣的話。”
“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伯魚欲以下正上,只怕少不了殺伐,卻不知,十年的苛政,尚不如一日之變亂為害深遠。”
“變亂已經被王莽鑄成,大將軍之愿,乃安民而已。”
第八矯詩書水平可比第五倫強多了,笑道:“殺與不殺,難道不在張公一念之間么?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有了伯魚之兵,張公之德,草上之風,必偃!張公頗有名望,若能下一令,則列尉郡能少多少殺戮?”
張湛被說服了,只堅持最后一點底線:“我十余年前身為漢臣,不能為漢盡忠,如今身為新臣,又不能忠于新,若再從逆,豈不成反覆小人了?”
他閉上了眼:“張湛我能,愧對本郡百姓,從今以后,只是一個階下囚,不敢再發一言。印綬,在我身上,請君等自取之。”
縱王莽真是桀紂,畢竟也是他們這批人推上去的,那他,就做伯夷叔齊吧。
這是默許了,大概也不會自殺,這就好,此人活著就行。第八矯立刻取其印綬,奉于第五霸:“事情急迫,請五陵將軍發號施令!”
你說我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地主,只是想死前當個萬戶侯過把癮,怎么忽然變成一郡之主了呢…
第五霸雖然是官迷,但主要是希望孫兒胡麻開花節節高升,也知道自己在行伍中還行,二千石絕對干不下來,擺手道:“你來,季正來,汝今日之言,在老夫看來,已比天下九成九的二千石都強了。”
第八矯比過去果斷多了,知道這不是推讓的時候,只道:“那我便暫以此印發文書,宣諭本郡十縣,使之響應安民大將軍,至于郡尹之職,當遣人回復大將軍,再做任命。”
言罷立刻起草文書,還沒寫完,王隆也持著第五倫的檄文趕到長陵,正好可以抄錄多份,一起分發各縣。
陽陵之戰之所以如此順利,還是虧得豪強響應,所以各縣守土長官的態度,其實并不重要,真正說了算的,是地方上的實力派,本郡的各家豪強們,能否將整個列尉發動起來,得看他們舉或不舉。
這也是第五倫遣王隆北渡的原因,他說道:“老將軍與季正已定郡府縣宰,而豪強,就由我去規勸!”
五月二十六,日昳時分,長陵縣北,瀕臨渭水的長平館,當年第五倫就是在此目睹諸豪聚會后,吟下了半首詩。
長平館中臺閣園榭依舊,斗犬依然帶著金項圈大嚼牛肉,王家的大莊園和佃農的小廬舍依然涇渭分明。不同的是,聚集于此的列尉郡諸豪,臉上沒了當初的優容閑樂,反而帶著慌亂。
自前日第五倫起兵后,傳到渭北來的消息全是亂的。
“我聽說,是大司空王邑在南陽戰敗,漢兵長驅直入,殺入函谷關了!”
蕭言頗為興奮,他是蕭何后代,在新朝依然是蕭鄉侯,曾與第五倫一同入選郎官,后來擔任“七公干事”,奉命外出征兵,卻偷偷溜回家。
時至今日,蕭言忽然記起自家祖先與漢同休的誓言,忽然變成了復漢積極派,叫囂著要高舉炎旗,今日還穿了一身絳色,自詡漢家衣冠。
“蕭鄉侯消息有誤啊。”
樊噲的后代,在新朝混得很不好的樊筑則如此說:“我怎聽聞,是本要奉命南下的第五倫在鴻門舉兵了?”
蕭言與第五倫當年曾有小過節,聞言皺眉,但仍然堅持道:“那便是第五倫幡然醒悟,起兵響應更始皇帝,為漢前驅!”
列尉郡的十多家漢時列侯后代紛紛頷首,一邊喜滋滋于漢家復立,他們這群功勛之后,是不是又能恢復侯位封地了?一邊又有點看不起第五倫,作為田橫余孽、王莽忠犬,見事不可為臨時反覆,真令人不齒啊。
高貴的大漢,可是遺老遺少才有資格拱衛的,你第五倫,也配復漢?
王莽這幾年對關中豪強越發苛刻,要求每個奴婢繳納三千錢的稅,為了付關東流寇,征兵居然征到了他們頭上!
過去可以與官府勾結,把賦稅和徭役負擔轉嫁給平民百姓,但隨著不少編戶齊民逃匿為流民,官府征不夠人,豪強們也被迫出血。
這還得了,對新室的憤恨不滿與日俱增,眾人今日齊聚一堂,就是商量要不要舉兵響應。
但還得看豪強之首,邛成候王元的態度。
而王元此刻,正在內院看著王隆送來的檄文,躊躇不已。
“列尉豪右對王莽早已不滿,就等一個時機。若是伯魚以復漢為名,諸豪自是立刻響應,可和檄文上,既未斥責王莽篡漢之罪,也無光復高祖、文帝之政的宣諭,如何讓人信服?文山,你且與我說說,第五伯魚,究竟意欲何為?”
“何為?反莽是也!”王隆對政治不太敏感,又因為檄文上有揚雄遺書詞句,讓他情緒也燃了起來,參與此事的目的,更多是為夫子出氣,沒考慮長遠。
被叔父點明,才意識到問題,他沒參與第五倫的核心會議,也莫名其妙。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縱是王隆并不擅長游說,也在努力勸服叔父:“現在的形勢,就譬如賈生所言,陳勝吳廣率疲弊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壯大為張楚,已經兵臨戲水。陳、吳未曾承諾恢復六國,但天下云集依然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
“究竟復不復漢,得滅了王莽再說,事成之后,大將軍自會在常安會集諸君,共商大計!叔父若能率列尉豪右并舉,他日三公九卿之位,何足道哉?”
但問題是,做誰家的三公九卿呢?這是王隆也說不明白的事。
這讓王元頗為遲疑:“退一萬步說,伯魚,能勝么?”
“若是渭北響應,那便是以五陵圍常安之勢,必勝!”
王隆知道,王元還是想坐觀成敗,遂力勸道:“叔父,別家可以猶豫觀望,唯獨我家不能!”
“為何?”
王隆道:“我去關東時,別人一聽我姓王,還是列侯之家出生,遂以為我家是皇親。”
王元嚇了一大跳:“胡說,我家與元城王氏,并無半點關系!”
“外人豈能分得清孝宣王皇后和孝元王皇后?”
王隆笑道:“王莽姓王,我家也姓王。”
“王莽是漢朝外戚,我家也是漢朝外戚。”
“漢朝滅亡,叔父侯位保留,還被文母太后念及邛成太后之恩澤,賜了長平館,一旦新室滅亡,等待我家的是何種前景?大將軍與王莽決裂,就是不愿隨新莽一起傾覆,我家難道還要賴在船上,直到沉下去才跳么?”
“倘若大將軍不能勝,事后五威司命追查,發現叔父與第五氏關系頗為親近,宴請過第五倫,贈第五霸斗犬,還有我這與其同門的從逆之人、我看這長平館,也要化作丘墟了!哀今之人,胡憯莫懲!”
確實,他們邛成王氏,是不得不反啊!
王元沉吟了,又看了一遍檄文,第五倫再不濟,也是本鄉本郡之人,軍紀也不錯,確實較綠林、赤眉更讓人信賴,既然如此,那就走一步,看一步罷!不管未來如何,若想要宗族存續甚至大興,常安的新莽,必須毀滅!
“然也。”
他赫然起身:“我愿說服長陵、陽陵二十余家豪右,舉眾數萬,響應第五大將軍!此時不舉,更待何時?”
過去十余年間,王莽的每一封亂命,官吏們狐假虎威的一次次訾稅,都在渭北一點點積累薪火,近年來內外交困的窮征黷武,更是澆了膏油。
火焰從渭南鴻門點燃,射過渭水后,這把火極其迅猛,陽陵、長陵,這兩個占了列尉郡小半人口的大縣相繼舉事。
而作為第五倫火把的耿弇、第七彪,也帶著數千兵卒,于五月二十七日,抵達漢惠帝的安陵邑,圍城一角,一邊整軍休憩,一邊射入檄文叫降。
安陵已經屬于“京尉郡”的范圍,第五倫的名聲在此沒那么好使,城中頗為混亂,官吏兵卒慌不擇路,百姓茫然相覷。
而一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士人,亦得登上城墻,看著外頭忽閃忽閃的火光,聽著城內嘈雜的驚慌,這似乎寓意著,他們家族擔心已久的亂世,還是來了。
班彪緊緊皺著眉,忍不住感慨道:“吾輩何其不幸,遭世之顛覆兮,罹填塞之阨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