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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章 有機械者必有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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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倫上次途經河內是趕著去背刺王莽,雖早聞杜詩之名,卻沒來得及好好觀摩巡視,這次故地重游,遂令杜詩帶著他,在沁水河邊好好轉了轉。

  杜詩雖沒料到第五倫特地點自己相伴巡縣,倒也沒有特別受寵若驚,畢竟河內人對“魏王”的忠誠,是在刀兵和迫于形勢下才達成的。

  他興奮之處在于,居然有位高權重者關心自己“不務正業”鼓搗出來的玩意,只道:“大王問臣為何會想出水排的點子,還是得了水碓啟發。”

  隨著杜詩的指點,卻見沁水河畔引出的灌溉溝渠上,多有屋舍作坊,走近渠時,看到一個立式水輪架在渠水上,輪上有葉片,當水流推動水輪轉動時,會帶動撥板,撥板又帶動屋內的碓桿,使碓頭一起一落,正在舂秋后剛收上來的帶殼粟米。

  這玩意,早在漢朝時,溝渠發達的關中就遍地開花,不足為奇。

  杜詩指著其中的關鍵,立式水輪說道:“也不知是秦漢時哪位能工巧匠得出此物件,臣見其可用水力,遂發了奇想,借助這水輪,可以讓水力來舂米,為何就不能鼓風呢?”

  “君公是功曹,管的是吏員升降罷?”第五倫看著這位干著組織部肥差興趣卻偏到匠作器械上的官吏笑道:“這算不算不在其位而謀其政?”

  杜詩也經常被人如此數落來著,他稟報后第五倫才得知,原來其父做過河內鐵官,他也曾在鐵工坊任職,后雖因為業績出眾高升,但一直對老本行念念不忘。

  河內靠近太行,也有鐵礦,杜詩帶第五倫巡視至河內炎熱的鐵工坊中,卻見亦是與水碓相似的布局:湍急的溝渠邊,架起木架,在木架有木制水輪,但與水碓不同,并非立式,而是臥式,有木葉板承受水流。

  當水流沖擊下臥輪時,遂帶動上臥輪旋轉,又將力道以弦索帶動曲柄旋轉,如此往復運動,使工坊內的排囊一啟一閉,進行鼓風,竟不必人力畜力,使得那爐火得了力道大而穩定的風后,燒得正旺!

  此既水排,第五倫頓時樂了,讓人將一份圖樣給杜詩看看,卻是魏地武安鐵工坊兩年前制作的器械,第五倫取名“水囊”。與杜詩的水排形制頗為相似,最大的區別是,用的是立式水輪。

  “冶鐵者為排以吹炭,而吾等激水以鼓之也。”

  “今日一見,方知于水排而言,立式確實不如臥式。”

  第五倫不羞于承認這點,理科畢竟不是工科,更何況他還是學渣。知其原理,親自動手卻根本干不來,更多是總其綱目,立一個項目,將自己的想法和計劃告訴匠人們,給予資金和人力物力,讓他們放手去做,不同的人經手,做出的目標產品也大不相同。

  這杜詩卻在沒有后天知識的情況下,憑空造出此物,確實是厲害,水排乃是集戰國以來水力機械之大成,不僅運用了主動輪、從動輪、曲柄、連桿等機構把圓周運動變為拉桿的直線往復運動;還運用了皮帶傳動,使直徑比從動輪小的旋鼓快速旋轉,雖然有些地方還有待改進,但已經殊為難得了。

  杜詩推功道:“都是河內能工巧匠們商議得來,臣只是提了個點子,親自動手的還是他們。”

  他好容易遇上一位對此物感興趣的大人物,極力推銷:“舊時冶作人排,每煉制一鐘熟鐵,用人上百,更作馬排驢排,又費畜力。吾等乃借流水之力為水排,計其利益,三倍于馬排!靠著此物鑄為農器,用力少,見功多。”

  第五倫頷首,他也讓人在武安鐵礦用過另一個版本的水排,知道它不僅僅是增加效率,還能提高冶煉強度,先前第五倫令人擴大爐缸,加高爐身,然而皆因鼓風強度不夠而作罷。直到水力鼓風機制出后才與之搭配,爐溫提高了許多,能冶煉出更好的鐵來。

  看著在匠心獨運下,構造巧妙的機械連軸運轉,真是賞心悅目的事情。

  “此物在河內有幾架?”

  杜詩道:“一架半。”

  第五倫奇了:“何謂半?”

  杜詩搖頭道:“第二架剛要建造,才制一半,便被人給毀了。”

  第五倫才知曉,毀掉水排的不是別人,正是鐵工坊里的匠人和官奴。

  杜詩道:“過去冶鐵,常用百人鼓囊,鼓完囊,有口飯吃,尤其是流民滋生,許多人來鐵工坊賣身謀生。有人傳言說,我制水排,會讓彼輩沒了生計。”

  原來如此,河內也是人多地少,不少人轉向手工業和投身官營工坊做奴婢,一個水排只需要少數人管理,在他們看來,簡直是在和自己搶飯吃。

  而杜詩興致勃勃讓工匠制作的水排,河內高層也不愿推廣。

  杜詩道:“我曾去拜訪大尹,大尹用韓昭侯尚冠、尚衣二人故事斥責我,讓我勿管職責外之事。”

  “我又拜訪故屬正伏公,而伏公與我說了《莊子》里的故事。”

  哦,這老伏湛不僅讀尚書,還讀莊子呢?第五倫雖為了收河內士心不得不聘請他做郡三老,但心里卻對這種人頗看不上眼。

  杜詩道:“伏公說,子貢在南方的楚國游歷,返回時在晉國的路上,經過漢陰時,見一位老人準備種菜,彎著腰從井中打水,抱著壇子澆灌,半天下來都未澆完一畦,花費的力氣多而見效少。子貢遂問,明明有節省勞動的桔槔,用木料加工成機械,后面重而前面輕,提水速快,猶如沸水向外溢出一般,一日能澆灌百畦,為何不用?”

  “為圃者忿然作色曰: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你所言之法,只不過感到羞辱而不愿那樣做!”

  “伏公用此言斥責我,讓我勿要做風波之民,而應做全德之人。”

  這伏湛和那故事里的老人一樣,自詡寧愿費力而成效甚微,也不愿意突破“機心”的約束,并希望杜詩也一樣,身為士大夫,應該專注于五經修養,而不要自甘墮落與匠人為伍。

  杜詩的水排就這樣被耽擱了不少年,他倒也沒有氣餒,只默默畫圖思索如何改進。

  第五倫聽完此事后,一拍案幾道:“荒謬絕倫!”

  “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假物以利民,怎么就成了機心?”

  哪個時代都不缺伏湛這樣的人,往后一千年兩千年,他們也會如此說各種外來機械,斥之為“奇淫巧技”,幸虧現在,是第五倫說了算。

  “王莽時,像伏湛這等只會五經,就被胡亂安排到各種職務上,管軍務,管工農,用他們那一套迂腐之言延誤正事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宣元以后五經大興,循吏大為減少,專精五經而缺少治理地方經驗的儒吏卻急劇增加,到王莽時達到一個巔峰。

  第五倫收了新朝一整個少府、水衡、上林三官,他不缺工匠,往后也不會缺慢慢培養的學徒工。但再好的工匠,也得有人將其組織起來做事。要將第五倫的設想實施推行,現在最需要的,是像杜詩這樣有見識的“技術官僚”。

  “彼輩不是說,你不務正業么?”第五倫笑道:“余今日便除汝為魏國水衡都尉丞,秩六百石,君公可愿?”

  水衡都尉和少府性質有些重合,下屬鐘官、辨銅、山林、技巧等官,下轄大量官營手工業,也分管水利,第五倫將其下屬工匠官奴,整個打包到了渭北,如今正缺主官。

  但因為杜詩年紀較輕資歷也淺,不可能直接為堪比九卿的水衡都尉,遂讓他為丞。

  杜詩沒有立刻答應,神色略有猶豫,他對當官一點點往上爬興趣不大,若是應承,或許就要跟著第五倫離開家鄉河內了。

  第五倫遂讓杜詩與自己在水輪前駐足,指著它說道:“余有老友桓譚。”

  “他寫過一篇文章,叫《離車》,其中說到了水碓。”

  “伏義之制杵臼之利,萬民以濟。及后世加巧,延力借身重以踐碓,而利十倍;又復設機用驢騾、牛馬及投水而舂,其利百倍。”

  從春秋戰國只能用手舂搗谷物的杵臼,到秦時用腳踏著就能舂米的踐碓,再到如今的水碓,效率增加了百倍是夸張,但十倍或許有。水碓的出現,導致秦漢時的苦役”城旦舂“,到了王莽時已經少之又少,因為官府和太倉樂得用效率高日夜不息的水碓,官奴婢則用于其他勞作。

  桓譚雖然自己沒意識到,但這一段翻譯成后世的話,就是“解放生產力”啊!

  他與杜詩說了自己的計劃,水排需要在魏國控制下的各處鐵官工坊推廣,魏郡、河東、河內皆是如此,除此之外,利用水輪為原理,各類水力機械,也要讓少府、水衡的匠人們進行鉆研制作。

  雖然嘴上常拿諸漢來打趣,但第五倫是很感激漢朝的,從關中走到河東,再到河內,他看到的是漢家尤其是漢武帝時,留下的巨大遺產:遍布各郡的溝渠,這些水流不僅能用于灌溉,還能充分利用起來。

  “我希望十年,二十年后,天下每個里閭外的溝渠,都能建立水磨坊,替百姓將難以下咽的麥粒磨成面粉,制作湯餅、胡餅,萬家咸樂。”

  “水碓不止能用于舂搗糧食,還能捶藥材、搗絲麻、碎礦石,甚至是鍛打鑌鐵!讓百煉鋼不必耗時耗力!”

  “往后還需要制作水力大紡車,讓成百數千婦人熬白頭發熬瞎眼睛才能織成的布,借助水力一氣呵成!”

  此外還有漂染布料、鋸木,大膽發揮出想象力,懂技術的官僚組織工匠發明,再靠著一個強有力的官府推行,第五倫相信,水力機械,必能在水利豐富的地方遍地開花。

  就像慢慢消失的“城旦舂”這種刑罰一樣,巨量的人力將被解放出來,至于他們會被用于何處?第五倫還沒太想好,因為亂世還不知持續多久。開溝渠、辟荒野、服徭役,戰時需要的人力太多了,適量的水力機械,可以確保他們被征召之時,農事和手工不至于荒廢太嚴重。

  杜詩被第五倫的這愿景給驚到了,除了感動外,只暗嘆,上位者要么以搜刮民脂民膏為要務,欲表現自己時也不過是禮賢下士,大談詩書禮樂,不料卻有第五倫這種奇人,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他下拜應諾,接受了水衡都尉丞的職務,也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第五倫遂笑道:“因為在余看來,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才是真正的圣人之道!”

  第五倫在河內停留的時間沒有太久,就在他終于接到了老婆孩子,攬著久別重逢的發妻馬嬋嬋,又將自己已經快半歲的獨子抱在懷中愛不釋手時,一個消息也從西方傳來。

  “綠漢大司徒劉伯升帶兵三萬,進入關中了”

  推薦一本讀者寫的書《北宋末年一牙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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