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直冒的不止是劉秀,當從告密的李軼處,得知那封書信內容時,準備北巡去昆陽看看一個月前大戰殘余,順便督促大軍進攻洛陽的更始皇帝劉玄,亦頗為后悔!
“早知劉秀與第五倫有故,不曾想二人關系,竟到了托妻獻子的地步?”
若真如此,有劉秀從中回旋,那他設想讓劉伯升與第五倫火并,使虎狼互斗皆疲的想法就成了笑話,可因聽聞西漢之立后劉玄頗急,加上劉伯升早就數次請攻關中,在他北巡之前,就已經率部向西北進發,攔之不及了啊!
綠林渠帥們提議道:“陛下不如先收捕劉秀,以為人質。”
劉玄一向優柔寡斷:“可朕記得,劉秀與伯升雖為兄弟私下關系不善。”
這件事也是劉秀昆陽戰后讓人宣揚的,雖然劉伯升不屑于做,但劉秀打完仗故意與旁人說:“這一戰之后,伯升應該不會再看輕我了。”
劉玄也記得,年少時在舂陵,劉秀緘默寡言,常為伯升所笑,說他一輩子就是小地主盯著人稼作的命。
相較于劉秀,還不如以劉伯升留在南陽的妻、子為質有用吧?
但無論如何,這件事都得弄個清楚,于是更始下令加快了前往昆陽的速度,走了半天后又擔心劉秀得知事泄會謀反,聯想到他三千騎破三十萬的名聲,又遲疑了。
然而就在這時,卻得知劉秀竟主動孤身來迎,頓時大喜,又想給劉伯升設“鴻門宴”那天一般布置,刀斧手藏于帳外,只等更始投玉佩,就出來將劉秀拿下!
豈料劉秀卻毫無防備,還滿臉喜色,拜謁劉玄后,就請他為一樁親事做主。
“臣先前請謀人與子張將軍納采,請聘其妹為妻,今已談完了請期,吉日就定在后天,軍中從簡,就欲在昆陽完婚,敢請陛下允諾,做臣的見證人!”
嗯?劉玄一愣,劉秀的未婚妻不是被擄到關中去了么?這是何意,瞥了一眼旁邊的人,朱鮪遂不懷好意地問道:“文叔,汝那陰氏夫人怎么辦?都娶進來,誰做大,誰做小。”
此時此刻的劉秀,忍著心里的難受,一副渣男臉道:“陰氏與我尚未完婚,就被新軍擄走,恐已早遭凌辱,朱唇千人所嘗,肌膚百人所親,腹中或已有他人之種,臣今為陛下封侯,焉能再娶此婦?”
“更何況,有諺言,貴易交,富易妻,人情也,還望陛下勿笑。”
好一句貴易交,富易妻,劉玄都笑了,可以理解。
劉秀又掏出了那份第五倫的信,主動招供:“說起陰氏,臣還有一事要稟報。”
劉玄接過看后,故意驚訝道:“原來汝陰氏夫人尚在,還被第五倫所救,約文叔去關中團聚啊!”
他演技不過關,略顯浮夸,劉秀卻演得極其到位,垂首哭訴道:“陛下,此乃第五倫陰毒之計也。”
“想臣與第五倫,不過是數年前在常安見過一面,并無深厚交情。”
“交情淺薄?”朱鮪反問:“我怎聽聞,第五倫奉王莽之命來南陽時,文叔曾與他相互贈玉,聽說還隨身佩戴,日常把玩。”
劉秀解釋道:“第五倫初至河北,確實曾派人來聘請我為吏,但我知其曾剿滅復漢人士,以為是新朝死忠,故而屢屢拒絕。但尚敬其孝義之名,以為楷模,可是…”
他搖搖頭:“但第五倫深受王莽厚遇,卻以新將叛王莽,以臣逐君。他不過是看莽朝即將傾覆,投機反戈罷了,如此不忠不義的小人,焉能信任?”
“第五倫若真視我為友,大可將陰氏送回。信中名為邀約,實為威脅,此人種種行徑,臣不恥與之同伍,已將其所贈污玉,置之于狗彘圈中了!”
第五倫與王莽解釋自己與劉秀關系時也這么說,但他是假扔,而劉秀,被逼無奈,是真扔了!
劉秀向更始表明心跡,所說的話,半真半假。
“第五倫之師嚴伯石死于宛城,相當于是吾兄伯升親手所殺,第五倫一向自詡忠孝仁義,忠已不好再提,這事師之孝無論如何不能丟下,他與吾兄,與我,已是不死不休的仇敵!”
“如今第五倫送這封信,必是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傳言陛下與我兄弟不和,刻意離間,欲使大漢內斗,而他好坐收關中!那劉嬰一直在長安,如何忽然跑到了隴右,臣懷疑,這所謂的西漢之立,亦有第五倫手筆!”
“臣絕不會屈從于他的威脅,妻子如衣服,大不了換一件,臣已有馬氏淑女為良謀,焉能為陰氏一有污之人奔赴關內?”
“臣忠君之肝膽,愿剖而獻之!”
說罷劉秀一拉衣襟,敞開胸膛,就請劉玄將他殺了,看看心肝是紅是黑!
一旁的李軼、朱鮪尚有懷疑,但劉玄卻已經信了大半,親自上前扶起劉秀:“文叔乃是昆陽功臣,又與朕有二十多年交情,垂鬟時就是玩伴,第五倫此計拙劣,朕豈有疑慮?”
一時間君臣相笑,攜手進入昆陽,這兒已經被綠林渠帥來換了防務,而劉秀的少量親信挪到了關。,劉玄與劉秀一起登上關城,指點詢問上月初一在此的鏖戰,然而劉秀卻未嘗自伐功勞,依然推于王鳳、王常等人頭上,表現得十分謙遜卑微。
劉玄就喜歡這樣的人,而不是劉伯升那種咄咄逼人,對劉秀的懷疑暫時打消。他甚至在兩日后替劉秀和馬武之妹主持了婚禮,馬武尤其高興,除了在末席喝著悶酒的陰麗華之兄陰識外,皆大歡喜。
禮儀結束,一對新人攜手進入洞房后,賓客盡歡,唯獨陰識在外頭吐了一會后,喃喃道:“劉文叔負了我家。”
在陰識看來,他們陰氏做了巨大的犧牲,他一意孤行,不顧父親反對,毀家紓難,投身舂陵劉氏的事業,最終惹得家破人亡,父母妹妹弟弟都被擄走,本以為劉秀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有了妹、弟消息可以去將她們救回來,豈料竟另結新歡。
倒是馮異給陰識拍著背,有些話卻不好說出來,自從昆陽之戰后,馮異就對劉秀傾心,與之交情莫逆。二人甚至到了談論兵法、天下時勢,夜深了直接同榻而臥的程度。
所以馮異知道,劉秀接到信后這些天,看似言笑依舊,然而夜里卻在偷偷哽咽落淚,次日馮異一瞧,枕席之上涕淚斑斑,看來其對陰麗華,確實是有情義在,陽為談笑,陰寓悲傷,絕非嘴里說的那般輕松絕情。
馮異心中慨然,還幫忙將枕席換了,以免他人發現。
他知道陰識是靠得住的,遂低聲相告,聽得陰識愕然,馮異知道以劉秀的脾性,或許是愧見陰識了,遂勸他:“不如去西方追劉伯升,一同揮師進關中,看看能否解救君之妹、弟,他日或能與文叔相聚。”
陰識擦了擦嘴角,朝馮異作揖,他要回宛城帶上僅存的陰氏徒附數百,毅然縱馬西行!
然而劉秀雖靠著自己的機敏逃過一劫,但劉玄之所以不殺他,不僅是因為舊交情,還因舂陵宗室里喜歡劉秀的人太多,從劉良、劉賜這些長輩,到外放的劉嘉等,都和劉秀交情莫逆。而諸將也頗愛劉秀的謙遜分功讓財,敬佩其昆陽之功,劉玄若真敢殺劉秀,必定人心大失。
想來想去,還是“借劍殺人”為妙。
于是劉秀婚后第三天,劉玄便舊事重提,打發劉秀代自己巡行東方陳、梁之地,那兒是赤眉董憲、樊崇、梁王劉永的地盤,勢力錯綜復雜,而劉玄答應讓劉秀帶去的人,也從數千,變成了百來人,相當于將他兵權給收了。
“東方傳檄而定,文叔足堪此任。”
這簡直是在刁難劉秀,但劉秀卻欣然答應,受了“破虜大將軍”的印綬后,離開了昆陽。
劉秀只帶了百人離開昆陽,在太學時就亦師亦友的朱祐,曾在育陽城追捕他,不打不相識的陳俊,這兩個南陽人自然相隨左右。
其余則都是潁川人,父城人馮異自不必提,已經成了劉秀的死忠。
馮異還給劉秀推薦了同郡人銚期,此人以至孝聞名,身材魁梧。他被任命為賊曹掾,畢竟劉秀得了“破虜大將軍”的名號,是有資格開幕的。
當初綁了馮異來投的襄城人傅俊,過去是個小亭長,昆陽之戰前,他的全家老小都被新軍屠戮,剛安葬完親族,劉秀路過襄城時,他立即帶領賓客百多人,日夜兼程,追上了劉秀,甘當馬前卒。
又有潁陽人王霸,此人亦參加了昆陽之戰,文武雙全,說起來還是劉秀在太學的“師兄”,以功曹長史的身份追隨。
同為潁陽人的祭遵是個縣吏,昆陽之戰就發生在他老家邊上。昆陽之戰后,他多次求見劉秀,終于在劉秀手下討得個門下吏的職務。
還有郟縣人臧宮,本是綠林渠帥馬武的屬下,如今劉秀與馬武結了親,不放心他安全,遂派了臧宮同行。
回頭看著相隨的眾人,劉秀打趣道:“別看我人數雖少,然將卻多。”
但王霸等人卻憂心忡忡,如今時局混亂,他們這點人馬,一支盜賊就能沖掉,而聽說梁地的劉永雖接受了更始封號,卻不讓更始派去的二千石入城,赤眉更是復雜。
朱祐甚至復提舊事:“倒不如繞道北方,去關中與劉伯升匯合。”
但劉秀卻始終顰眉不答,就這樣一路爭論,對入關投劉伯升和東去自己干之間躊躇,當他們快走到潁陰縣繁陽亭時,又有人追來了。
“文叔,文叔留步!”
劉秀回過頭,卻見一身材高俊的青年縱馬而至,卻是當年在太學同舍的好友鄧禹,他早已不復當初的小矮子,個頭躥了許多,驢載不動,要騎高頭大馬了。
“仲華怎么來了?”劉秀知道,鄧氏在更始政權里亦是大興,他姐夫鄧晨,其侄鄧奉都做了二千石級別,而鄧禹因為其年少神童之名,多次被更始派人征辟,然此子卻一心在家讀著兵書,沒有出仕。
劉伯升西去,他也沒跟隨,今日怎來了?看他氣喘吁吁,身后背著沉重的包袱,按照鄧禹的喜好,里面應該是簡策書籍,手里持著竹杖,下馬后幾步上前,竟拜在劉秀面前。
劉秀看到鄧禹來頗為歡喜,戲言道:“仲華,我如今是‘破虜大將軍’,得專封拜,你如此遠來,莫非是想通了,愿意出仕?”
鄧禹卻搖搖頭:“不愿也。”
劉秀頗奇:“官不愿為,何苦仆仆風塵,前來尋我?”
鄧禹抬著頭,看向劉秀,早在太學時,他就欽佩劉秀的為人,回到南陽后,眾人皆以劉伯升為首腦,唯獨鄧晨和鄧禹二人覺得,真正能成大事的,是劉秀!
于是鄧禹第一次,改變了對劉秀的稱呼,朝他頓首。
“但愿明公威加四海,禹得效尺寸功勞,垂名竹帛,便足稱快了!”
這句話說得劉秀大為震動,半響后卻笑出了聲來。
眾人都在說“東方兇險,不如西方與伯升匯合”,但一來眼下折返,就會直接導致更始與他們兄弟的決裂,斷了伯升后路。二來,自昆陽之后,劉秀心中也有一個聲音,在蠢蠢欲動。
如今卻是鄧禹,道破了這個聲音。
威加四海么?安知,非仆之志愿也?
“仲華此來,如鳥添翼。”
劉秀扶起鄧禹,看向隨行眾人笑道:“我在南陽潁川,在更始、綠林身邊,酷似籠中之鳥,網中之魚。此去一行,如鳥上青霄,魚入大海。”
自己的命運,得由自己來掌握了。
“接下來,便是兄弟上山,各自努力,伯升往西,而我,向東!”
劉秀攜宛潁豪俊東去之際,在遙遠的西方,已經被新莽導江卒正控制的成都城中,公孫述也從南下的弟弟手中,得到了那被秦漢視為珍寶的東西。
王莽的不孝庶子王興戰戰兢兢跪在堂下,而如今西蜀的主人公孫述,卻也跪在案幾前,小心翼翼地解除錦囊,因為手有些顫抖,廢了好大勁,旁人看得著急,卻又不敢幫忙。
錦囊之內,還有一個朱紅小匣,用金鎖鎖著,公孫述輕輕將其開啟,卻見里面躺著一枚玉璽:方圓四寸,上鐫六螭交紐;傍缺一角,以黃金鑲之;上有篆文八字云:“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沒錯,確實是傳國玉璽。”
公孫述長舒了一口氣,捧著玉璽站起身來,哈哈大笑。
天意,這就是天意啊!
“兄長,更始已擊破漢中,遣人欲傳檄蜀地,吾等…要歸順么?”
“我不復漢。”
這半月之內,已經控制蜀、廣漢兩郡,自封為“益州牧”的公孫述先前還有猶豫,此刻得了玉璽后,卻決心已定!
“假意派人相迎使者,再讓人冒充漢兵,大肆在廣漢郡燒殺擄掠,以引發蜀人厭惡,而我以安緝民眾為名將漢使驅逐,閉蜀道而守!”
“我要一統益州,而后自立為王,他日,甚至可建帝業!”
公孫述捧著寶貝,他也是個迷信的人,玉璽在手,天命我有!
“新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這其中,也注定要有公孫氏一份!”
而在渭北櫟陽城,嶄新的“魏國”也開始了建立后第一次軍事朝會,第五倫不穿冠冕,而著戎裝,在他和一眾臣僚面前的,是一塊巨大的地圖:加班加點制作的天下地形圖,起碼囊括了這些年第五倫用腳步丈量、收集的雍州、司隸、并州、冀州、豫州、兗州乃至于荊州。
和一半的地圖不同,此圖是立體的,就像那次因為做得太好,羞得馬援將米山砸了的物什一樣,以兵棋旗幟代表不同的勢力:綠漢是綠,赤眉是赤,新朝是黃,而第五倫的勢力,已經升級成了鍍金。
第五倫將代表己方的兵棋舉了起來,挪過了黃河。
“吾等,又要過河了。”
但過去,在新秦中,在魏郡,第五倫只是小卒子,在新朝體制內規規矩矩地行進,亦或是西返渡河入關造反時的橫行亂撞。
而現在,他已經從棋子,升格成了下棋人,操盤手。
在萬脩、景丹等群臣注視下,魏王倫,將兵棋重重插在河東郡的地盤上!抬起頭,目光炯炯有神,看著他一手聚攏草創的將吏群臣道:
“諸君。”
“開始罷!”
這天下,鹿死誰手!?
捋下大綱,第二章鴿了,老規矩,明天后天補更。
另外,全書一共會有五卷,五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