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等果然中計了,從南方武都郡傳來消息,說潁川昆陽一役,王邑全軍覆沒,綠林大勝,更始尚在!如今已派兵攻漢中,將入武關了!”
“我早知馮衍此人之言不可信!”
方望只恨眾人被馮衍花言巧語所騙,加上該死的盧芳偏偏被匈奴扶持稱帝,逼得他們也不得不如此,反而乘了第五倫心意。
不過他先前請隗囂“斬馮敬通”,其實只是故意說出來嚇唬,希望能威逼馮衍,讓他交待出第五倫真正目的。
但馮衍知道隴右已是騎虎難下,現在只怕還得趕著與第五倫搞好關系,怎敢殺他?遂一口咬定他們也是誤信謠言:“定是王邑王尋等新室殘黨的虛張聲勢,故意傳謠。”
假新聞!
這種假傳消息愚弄輿情,王莽過去是經常干的,比如廉丹、王匡成昌大敗,傳回來后,王莽將其說成是大捷,又令東方檻車傳送數人,言“樊崇等皆行大戮”,以安關中人心,可三番五次這樣,王師剿匪十萬,敗退洛陽,連小民也知其詐。
第五倫的目標已經達成,馮衍現在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用繼續籠著袖子,心里笑著看對方頭疼,心中可得意了。
“明公妙計,而我縱橫睥睨,如今已不再是陰謀,而是陽謀了!”
“反正此事尚未傳出去,不如就讓劉嬰退位如何?我與南陽舂陵劉氏有故,可去向更始皇帝解釋。”
隗囂已然焦頭爛額,底下人也分成了兩派,一派以安眾將軍劉隆為首,他是南陽人,與劉伯升、劉文叔有故交,所以偏向共尊更始皇帝,同時對隴右扶持的傻子皇帝并無半分尊重。
“解釋?吾等擁立正統,何須向僭位者解釋!”
話音剛落,就被老劉歆一頓好罵:“劉元伯,汝也是漢室宗親,汝祖父曾為了元統皇帝舉兵擊莽,失敗被族滅,汝竟敢直呼皇帝名號,此乃大不敬!”
又道:“應該去帝號的,是那所謂更始皇帝,舂陵侯不過是長沙王偏遠支系,小宗而已,血緣疏遠,焉敢僭居九五。”
劉歆已經將劉嬰視為自己晚年彌補錯誤的最后指望,力挺于他:“元統皇帝即位,負天子劍南面而立,定年號,又召集隴右一十六姓與會,且告于宗廟,天地民皆已知曉,若是驟然廢立,隴右輔漢舉義,便成了笑話!”
確實,不止是他們的所謂“復漢事業”,從劉歆到隗氏,都將為關隴之人所笑,這個集團的政治前景,將毀于一旦。
隗崔是糙漢子,莽游俠,最懼被人說慫,一拍案幾道:“劉公說得好!都是皇帝,他綠林立得,我隴右就立不得?分明能做策立元勛,何必趕著去舔荊楚人臭腳?”
元成以來,對外戰事基本停了,六郡子弟在京師越來越不好混,他們早就憋了口氣,豈能再讓關東人騎到頭上。
但隗囂頗為擔心:“天無二日,尊無二上,更始是漢帝,吾等的元統皇帝也是漢帝,現在是漢漢不兩立,兩漢必有一戰啊!”
方望倒是想明白了,搖頭道:“上將軍、如今天上,可不止有兩個太陽。綠林所立之漢,且稱之為綠漢,加上盧芳之胡漢,吾等之西漢,已是三日并立。”
且胡漢近而綠漢遠,更始的責問交兵起碼是明年的事,但與盧芳的競爭,卻迫在眉睫啊!
“而這,就是第五倫的目的!”
方望認為自己已經識破了第五倫的詭計:“第五倫自持逐莽第一功臣,不愿意投降更始,淪為邊緣,任人宰割。”
他搖著蒲扇道:“但第五倫又怕隴右遵從更始,讓他腹背受敵,于是才令馮衍使詐傳謠,令隴右速立元統,如此一來吾等與南陽再無聯手可能,第五倫就能在中漁翁得利。“
“但第五倫卻忘了,他就夾在兩帝之中,且常安乃帝都,人人欲得,如若更始遣將入關,挨打的還是第五倫!”
方望捋須道:“吾等不妨將計就計,以元統皇帝之名,號召河西并州尊王攘夷,共抗匈奴及胡漢,積蓄兵馬糧秣,南圖益州。至于東方,且給第五倫一三公之號,就讓他擋在關中!”
事到如今,這是最好的辦法了,隗囂遂召來馮衍,再問他第五倫的態度。
馮衍知道事情成了,心中大喜,遂指天發誓:“天無二日,在第五將軍心中,只有‘元統’一位皇帝!”
劉歆給劉嬰挑的年號是元統,以明其正統地位,而短短數日內,這“西漢”小朝廷的臺子也飛快搭建起來。
“新制已廢,當復用漢制。”
在制度問題上,新朝按照古禮設置的四輔三公四將當然是要推翻打倒踩上一萬只腳,絕不能采用,劉歆幫王莽將官制改得面目全非,現在卻要統統改回去了。
但問題是,漢朝的皇帝也喜歡改官制,這版本應該回檔到什么時候?
有來投靠隗囂的關中大儒提議,應該回溯到漢哀帝時,矯枉必須過正,既然王莽是壞的,那王莽反對的,就是好的!
這不是在公然打劉歆臉么?他也是哀帝朝被貶斥的一員,于是遂道:“哀帝之政亦頗為不明,前漢之亡,實亡于成哀也!”
又贊道:“漢之治世,莫過于中宗時。政教明,法令行,邊境安,四夷清,單于款塞,天下殷富,百姓康樂,其治過于文景!”
劉歆和他的父親劉向,最漢宣帝時的“王霸道雜”,父子倆對這位皇帝的評價,比已在民間被視為圣人一般的文帝還高。
于是“西漢”的官制,便以宣帝時三公九卿為模板,因為三公不夠分,又效漢初故事,加了太傅、太師、太保三上公。
隗囂為大司馬大將軍,隗崔為御史大夫,劉歆自為太傅,楊廣為太保。
至于第五倫,在方望的提議下,以其逐莽保全常安之功,直接讓他做丞相兼太師!
第五丞相、第五太師,總能滿足了罷?
接著是封爵,以方望之見,提議道:“倒不如直接給第五倫一個異姓王!好處要給足,才能讓第五倫死心塌地。”
然后喜滋滋傻乎乎,在關中替隴右做擋箭牌,攔著綠林和新朝殘余,還能在北邊分擔一點胡漢的壓力。
但劉歆這老古板,卻沉著臉堅持道:“漢雖中衰,然高祖白馬之盟依然有效,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此例不可開。”
這話說的隗崔和隗囂面面相覷,如此說來,他們隗氏再努力,也混不到王嘍?
雖然二人心中有想法,但一切草創,危機重重,不是爭虛名的時候,于是眾人商量后,決定廢除王莽時的五等爵,仍推行列侯、關內侯之制。
楊廣說道:“第五倫在新朝時便是維新公,如今成了侯,只怕其心中不滿啊。”
“多封戶口即可。”劉歆有辦法:“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便以長陵縣封之!長陵戶數五萬,口有十七萬,全封給伯魚,堪比蕭相國家極盛之時了!”
要知道,漢時的衛、霍乃至于后來的霍光、王莽,戶數也不到這數。
方望提出反對:“如今第五倫手中有列尉、京尉、光尉三郡,反正是慷他人之慨,倒不如大方些,直接封他新時列尉十縣,戶十五萬!”
有道理,但既如此,何不將京尉也封給他?如此一來,雖名非王,然勢與王相當。
方望嘿然而笑:“與第五倫一同起兵驅逐王莽的功臣何其多也?豈能專賞一人?”
“依我看,京尉茂陵等十縣,可讓第五倫麾下之萬脩、耿弇、等輩分之。”
“再多派使者,令邛成侯王元及長陵、陽陵二十家前漢列侯后代,亦復其爵號,封予渭南光尉十縣,若是不夠,則小者予以一鄉。”
為的就是搶在更始政權前頭,讓他們皆受元統皇帝的印綬,順便分化第五倫的勢力!要將第五倫的臣屬,變成元統皇帝的臣屬。
方望思慮可謂面面俱到:“此外,占據陳倉的呂鮪,坐擁北地的原涉,當地傅氏、甘氏;新秦中的張純,乃至于上郡馬員,亦加官職,封為侯,予其所占之地,收回新印,更換為漢印。”
東邊的封了,西邊的自然也不能不封,除了隗氏叔侄二人分別為“成紀侯”“高平侯”,各得戶數萬,基本瓜分了天水、安定兩郡,隴右起兵擁戴元統皇帝的一十六姓豪強,人人都分到了果子,基本都以各自家族的縣鄉為侯。
“三個郡不夠分,等金城、武都及河西歸降就夠了。”
如此下來,這西漢,儼然是分封制啊!
但也只有這樣,方望的口頭禪“傳檄而定”才能實現。而隗囂這位大司馬大將軍開了幕府,隗氏挾天子以令諸侯!
最后,甚至連已經收拾好行囊,心想著回去會被第五倫如何夸獎的馮衍,都混到了侯!
隗囂召見馮衍,親自授予臨時趕制的侯印:“恭喜敬通,杜陵馮氏又出了一位侯!”
什么?馮衍嚇了一大跳,然后就被告知,他被元統皇帝封為“下杜侯”。
“敬通奔波勞苦,當受此勛!”
隗囂感慨道:“昔時在京時,未知敬通大才,如今一見如故,往后同為元統皇帝朝臣,你我當多多往來才是,以敬通之能,在伯魚麾下只做一介長史,確實是小了。”
馮衍在隴地表現,讓隗囂頗為詫異,心生拉攏之意,他低聲對馮衍說道:“若在關中待不下去,隴右九卿之職,虛位以待。”
下杜,是他們馮氏所居的鄉啊,捧著關內侯之印,聽著這奉承,馮衍感覺不妙。
糟了,是心動的感覺!
可他很快又清醒了過來,現在控制下杜的是第五倫,而這隗囂自己在隴右都說話不太管用,就是個空頭大司馬,給自己的封侯,也是畫餅而已。
更何況,隗囂身邊已經有了方望,此人頗為倨傲,自視甚高,嫉賢妒能——和馮衍是一類人。
若是同處一朝,誰也不服誰,那還不得打出狗腦子來?
于是馮衍嘴上滿口應承,旋即便與劉龔同行:劉龔做了西漢朝廷的九卿之一“宗正”,要再跑一趟,去給第五倫授丞相、太師、渭侯三枚大印。
離開成紀時,馮衍只看著這隴右粗獷風光,暗暗對比關隴優劣。
短期內,隴右是有軍事優勢的,六郡子弟確實驍勇善戰,但就是人口稀少。而所謂“西漢”看似占據正統大義,然而當漢帝不止一個時,就沒有太大用處嘍,你能傳檄,別家不能?
反觀第五倫所據的關中渭北,地盤看似不大,位置也四面受敵。然其財富人口,一郡能當隴右三郡。尤其是茂陵、長陵,單拎出來一個縣,甚至能吊打河西四郡,那才是積蓄力量,虎爭天下的好地方!
于是晚上歇息時,馮衍將自己的印綬,隨手解下扔在箱底,不就是侯么?想必以自己的大功,在第五倫手下也遲早能得。
他告誡自己:“天無二日,臣無二主,在我心中,只有第五伯魚,一位明公!”
馮衍完成使命匆匆東歸之際,第五倫也已全取河西,留景丹、萬脩留守,而他自己又馬不停蹄回到常安,如今武關已經投降更始,公然打出漢旗,綠林的前鋒不知何時會到,第五倫要盡快完成一件事。
“將宮中麒麟、石渠、天祿三閣,搬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