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七月到八月,綠林軍對洛陽的進攻,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個月。最終攻破這座大城的并非他們粗劣的攻城器械,而是一個消息。
“王莽已死,新室已滅!降者免死!”
也不管宛城得到的王莽頭是真是假,都是一個足以將守軍擊垮的噩耗。隨著綠林軍的高呼,城內的新軍士氣趨于崩潰,新朝本就不得人心,如今朝廷都覆滅了,皇帝都死了,他們還打什么勁?
若守城者是嚴尤、岑彭那樣的善用兵者也就罷了,可如今守備洛陽的,竟是在成昌之戰被赤眉打得抱頭鼠竄的太師王匡。
王匡是在一個深夜,被一群意欲投降的校尉士卒給綁出城的,拔了上衣,肉袒按在地上,卻見一雙踩著草鞋的腳朝自己走來,再往上看,卻穿著一身戎裝,只是分明是校尉的甲,卻戴了一頂將軍的盔,搭配得不倫不類,更顯得那雙草鞋格外辣眼。
來人一把大胡子,因為左眼在和新軍交戰中受過傷,緊緊閉著,只瞪著右眼打量敗軍之將:“汝就是偽新太師王匡?”
綠林崛起太快,王匡連對方是誰都不清楚,只頷首求饒。
不料這獨眼大漢卻直接給了王匡一腳:“你也配叫王匡!?”
原來這一位,卻是綠林的大渠帥,綠漢的“定國上公”,也叫王匡!
名字撞著走,誰菜誰尷尬,如今一人為勝利者,一人為階下囚,太師王匡只愕然無對,半響后竟猛地稽首。
“將軍誤會了!”
“將軍的匡,是匡扶漢室的匡!”
“而小人的名,其實是籮筐的筐!”
太師王匡秒變王筐,惹得定國上公王匡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臉:“好一個王筐,那偽新大司空王邑還帶著幾萬人,在成皋、滎陽負隅頑抗,汝可愿去說降他?”
王筐連聲應諾,他本就是貪生怕死之徒,成昌之戰拋下廉丹,狂奔千里一路撤退到洛陽,使得關中糜爛,但凡有一點活路,都不會選擇死。
王匡又問:“偽新國將哀章,可在城中?”
這哀章,為洛陽的攻防提供了巨大的笑料,當初哀章自告奮勇,從京師派來給太師打下手,麾下還帶著一大批“能人異士”,面對綠林的進攻,他吹噓說,只需要按照圖讖所言,集齊五百五十五個人,再由他做法請皇天太一上帝顯靈,立馬殺得漢軍片甲不留。
太師信了他,結果哀章又說,他得去洛陽以北的北邙山上做法…
于是哀章就這樣潛出了城,說好的做法當日,五百五十五個人在城頭四角站定,皆身著黃袍,當日恰逢雷雨,一時間天地變色,然而等雨過天晴后,綠林又涌來了。
而哀章,卻是再也沒回來,也不知遁往何處,只剩下太師困守孤城,直到今日。
“王莽重用這種人,怎能不亡?”
王匡大為鄙夷,讓人將這“王筐”給拘了,抬頭看向朝他緩緩打開大門的洛陽。
多年前還是個小漁父,在水澤之畔撒網時,王匡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大漢的“定國上公”,做下這般事業。而曾經對綠林山依依不舍的他,也沒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以勝利者的身份,進入號稱“天下之中”的大城洛陽。
而綠林的士卒也躍躍欲試,早就聽說洛陽之繁華,與常安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東賈齊、魯,南賈梁、楚,萬物匯集,人口繁茂,如今總算能進去見識見識了,皆面露貪婪之色。雖然打著漢旗,但綠林的老規矩,進了城郭,都是可以放縱大掠三天的,期間一切作為,定國上公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洛陽,可有得玩了。
一起投降的洛陽父老,也在膽戰心驚地看著這群“漢兵”,新軍是狼,來者會不會是虎?他們只見王匡等諸將校入城之際,不少人皆冠幘,士卒竟有人穿著婦人的衣裳,諸衧、繡镼等衣胡亂套在甲胄外,頓時面面相覷。
有年紀大的父老低聲道:“未見漢官威儀啊。”
看著這群“漢兵”急吼吼進洛陽城,跟著小渠帥們開始爭先恐后沖入官府、富閭搶掠,最鐵桿的“前漢遺老”也瞧著心中不安:“確實,不像漢兵,倒似流寇…”
有人笑之,亦有人覺得不妙畏而逃走,更有人說道:“聽聞河北也出了一個漢,還是孝成皇帝的兒子劉子輿,不知這北漢和綠漢,哪個更正宗!”
七八月份,是各方勢力對新朝殘余的喊殺和瓜分,綠漢拿下洛陽之際,“北漢”也擴張了地盤。
最先開張的還是劉楊,他的勢力立足于常山、中山,主要依靠自己在前漢就擁有的“真定王”之名,以及早就被廢除的常山國、中山國遺留的劉姓侯爺們,聚合了數萬人馬,號稱十萬。
他的實力與趙王劉林不相上下,對劉林提議“東抗銅馬”,劉楊心中并不是很感興趣,反而有和成、巨鹿擋在東邊,銅馬及河北流寇又過不來。
劉楊遂放心地西略土地,常山與太原郡之間,只隔著一道太行山及井陘關,八月初,劉楊率軍抵達太原,憑借自己北漢“大司空“的名號,說降了控制太原的并州牧郭伋,以及被王尋派往太原的上萬新軍——他們都聽說新朝已經覆滅,又聞第五倫攻河東,立刻改換了門庭。
雖然劉楊脖子上紅得發紫的大瘤子有礙觀感,但他還算禮賢下士,扶起新朝并州牧郭伋,笑道:“久聞茂陵郭君之名,今日一見,方知無愧為郭大俠之后也!”
他所說的“郭大俠”,便是郭解,正是郭伋的高祖父,雖然郭解被漢武帝處死,但茂陵郭氏卻慢慢發達起來。到了哀平間,郭伋在大司空王邑手下做事,又遷為漁陽都尉、上谷大尹,直到并州牧,成為少數有實權,起碼能控制一郡的地方官。
也因在河北任官,與河北諸劉有些交情。
王尋派兵入太原后,郭伋一邊虛與委蛇,一面察覺其欲聯通“胡漢”之心,大為焦急。
反正王莽都被第五倫趕跑了,新室覆滅在即,郭伋遂親自勸說王尋派來的偏將,又緊急與劉楊取得聯系,表示愿以太原全郡及雁門、代郡一起投靠北漢,希望以之為靠背,好擋住胡漢盧芳——這月余時間里,靠著匈奴幫忙,盧芳地盤已不局限于五原、朔方,連云中、定襄兩郡都已降服。
天下紛亂,四分五裂,以后誰能成事郭伋不知道,他只知,萬不能叫匈奴的傀儡成了氣候!
而從郭伋口中,劉楊亦才得知,被他們皇帝“劉子輿”送了相印的第五倫,不僅已進攻了河東,奪取鼠雀谷以南,居然還稱王了!
“魏王?”
劉楊捂著瘤子,消化這突如其來的信息,大外甥耿純,什么都沒和他說啊,是亦未得知此事,還是…
但至此,劉楊尚未得出第五倫想單干的結論,只喃喃道:“看來第五倫雄心不小,想像韓信定齊稱王一樣,逼著吾等也給他一個王號啊!”
“難道他不知我大漢的異姓王,下場都很凄慘么?”
王老司徒的皓首,終究還是被耿弇追殺斬得,送到了安邑,擺在第五倫與馬援面前。
“耿伯昭雖殺了王尋,但還是慢了一步,未能進入太原郡。”
這次馬援也不好笑耿弇顧此失彼,因為他也在厄口塞被堵了個把月,攻城依然不是馬援的長項。
“而太原如今已為劉楊接管,其北部之雁門、代郡,或會與并州牧郭伋一同歸附北漢。”
第五倫頷首,笑道:“文淵,看來趁著新莽覆滅,跑馬圈地的日子,結束了。”
新朝在關中的轟然倒塌,給天下帶來了巨大的茫然的遲滯,第五倫就趁著這當口,拿下了渭北三郡,招降上郡、西河,又奪了河東,加上馬援自魏地輕取河內,他的勢力在短短兩月內,擴展到了九個郡。
然而當時間進入七月,各方勢力陸續開始反應過來后,也加入了對新朝殘余的瓜分,隨著王尋覆滅,并州降服,近來聽說洛陽也被綠漢攻占,摧枯拉朽就能拿下一個郡的好日子,恐怕要一去不復返了。
第五倫手里把玩著“北漢”送來的相印,目前為止,他們和河北三劉還沒撕破臉,只讓耿弇頓兵于平陽,守住鼠雀谷。
“文淵以為,吾等接下來當如何?”
馬援最近受挫于厄口塞時,也想過不少,只道:“張儀為秦連橫,說魏王曰:‘魏南與楚而不與齊;則齊攻其東;東與齊而不與趙;則趙攻其北;不合于韓;則韓攻其西;不親于楚;則楚攻其南:此所謂四分五裂之道也!”
“大王的國號叫魏,形勢也和戰國時的魏一樣,四分五裂也!”
馬援點著第五倫讓人制作的大號地形圖,東邊的地盤是魏郡、河內,以及黃河以北的壽良、東郡,加起來也相當于一個郡,此三郡雖有黃河、太行、王屋保護,算是“山河之固”,然河南已為綠漢控制,往東是赤眉殘部及銅馬等流寇,北則面對“北漢”的壓力,一旦雙方翻臉,從邯鄲擊鄴城,只需要一天時間。
而根要命的是,因為上黨阻隔,這片東部領地,與河東只靠一條軹道來維持,一如戰國時魏那般,成了“杠鈴”形的地勢,兩頭粗,中間細。
“河東剛剛奪取,尚不穩固,且北臨太原郭伋,東迫上黨鮑永,一河之隔的弘農,則已降于綠漢。”
西部的渭北也是四面與其他勢力接壤,自不必說:北是胡漢,西是隴右西漢、北地原涉中立,南則是開始入關欲占領常安的綠林大軍。
東、西、南、北四境,均無險可守,簡直是魏惠王時局勢的翻版。
“魏何以衰敗?五面開戰,與秦爭河西,同楚爭中原,與齊搶宋地,又在內部與趙韓翻臉,欲吞并一統三晉。”
就差跟不接壤的燕國也宣戰,同時打五場戰爭,就算是勝多敗少,魏武卒也經不起消耗,結果把自己的霸權給硬生生打沒了,最后混成了二流國家。
“大王萬不可重蹈魏惠王之覆轍。”
第五倫頷首,處處都想要,哪都不放手,跟誰都打得起來,這就是他麾下將軍們現在的心態了,打完河東,又膨脹了,小耿想去取太原,第七彪嚷嚷著是時候奪回常安了,一月拿兩郡,不出三年就能一統天下。
但跑馬圈來的地,當真是你的地盤么?今日降你,明日降別人,沒有意義。
一如馬援所言,他們看似順利,實則危如累卵,到處樹敵,一場敗仗就能崩掉,這種速勝論,必須堅決遏制!
“吾等暫不取太原,有劉楊和郭伋在北擋著盧芳匈奴倒也不錯。”
“常安和渭南更不去拿。”這是第五倫既定戰略,那燙手山芋就留給綠林罷。
那接下來準備打何處?將軍們面面相覷。
第五倫的答案是,哪都不打!
上黨必須想辦法拿下,避免為敵將他們從中切斷;北地要設法招降,好與新秦中的舊部連在一起。但第五倫決不能兩頭甚至三頭開戰,所以都得緩緩,打完一場仗后,就又輪到伐謀、伐交,馮衍這管外交的典客可有得忙了。
雖然稱了王,但現在不論是西漢、北漢還是綠漢,都欲拉攏第五倫,主動權在他這邊——除非第五倫忍不住稱帝。
“打量別人釜中的飯前,先將自己碗里的肉吃好。”
第五倫教訓眾人道:“渭北三郡加上河東、河內、魏地,產糧大郡、戶口大郡都在我手中,該急的是別人。且偃旗息鼓,將半數兵力調回渭北,以防綠林進攻,讓士卒幫忙打谷,做好秋收。入冬前,余不打算再對外用兵。”
鞏固對渭北、河東、河內的統治,該練兵練兵,該種田種田,爵位要定,內政要清,第五倫以為,目前魏國的危機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
最后,第五倫用六個字,總結了他與馬援商議后得出的戰略決定。
“高筑墻,廣積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