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倫故意將“右相“空懸,對這個位置有想法欲好好表現的不止是景丹,還有任光。
昨日的軍議,第五倫猛夸耿弇,讓他去做什么“大包抄、大迂回”,聽上去蠻新鮮也挺中小耿心意,讓他連未能搶到主攻的怨惱都忘了,但在任光看來,此事頗為玩味。
“從臨晉之戰起,大王每逢大戰,就頻頻讓萬脩為主將,一來是看重其較為穩重,應了兵家的’以正合’,但或也是為了讓萬脩多立功,好在軍中壓耿氏一頭。“
別看任光平素敦厚,心里卻對“魏國”的政治勢力有自己的劃分。
“左相耿純自不必說,魏王姻親,左膀右臂。”
“太仆耿弇,定渭北立了大功,拜為車騎將軍。”
“御史大夫景丹,與魏王相識最早,然卻做過耿氏之臣,與耿伯昭關系很近。”
“還有廷尉彭寵,本是廉丹敗將,為耿純所救,隨之入魏。”
任光一算,發現有耿氏背景的人,居然占了第五倫草臺班子的三分之一,比重有些大了,卻又不能不用。
“故而,空懸的右相,應不可能再用與耿氏相關之人。”
所以他猜測,景丹應該會在御史大夫位置上多做一段時間,反觀自己,卻更有機會躋身相位!
和其余人不同,任光這南陽人孤零零來投第五倫,幾乎沒有任何背景和朋友,看上去是劣勢,殊不知,卻成了他最大的優勢。
再加上他乃是嚴尤舊部,近日第五倫亦得知宛城已陷,嚴尤自盡殉新之事,傷心了許久,還為嚴尤戴孝,私下沒少找任光談他那位執拗的兵法老師。
孤臣、能說私話、每個提議都簡在王心、不貪權,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放在相位上啊。
當然,這只是任光自己的想法,已使得他做治粟內史工作時,頗為賣力。
任光聽說過一個漢時故事,那漢文帝剛繼位后,詢問右丞相周勃:“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天下一歲錢谷出入幾何?”
結果周勃這大老粗一問三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對。
而當漢文帝又問左丞相陳平同樣的問題時,滑頭的陳平明明知道,卻說道:“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谷,責治粟內史。”
丞相是總大略,而作為九卿,是負責具體事務,這復了最初名號的治粟內史,其實就是漢時大司農。因為王莽亂來,“錢”已經幾乎無用,暫時不必考慮,任光需要關心的,只剩下谷了。
目前任光手里有兩樁大事:秋收事宜和軍糧運輸。
眼下是七月中,再過一月便能割粟麥,而第五倫的計劃是,在秋收前必須拿下河東!
軍糧來源不必發愁,第五倫之所以敢把太倉糧食給常安人分了,是有底氣的。
擊敗田況后,他們在渭河畔華陰縣的京師倉,繳獲了數十萬石糧食,夠大軍吃半年,任光已組織田況的降兵及師尉人力,車載船運,將糧食送到風陵渡、蒲坂關兩處——第五倫已經調撥了參加過臨晉之役的兩萬人過來,各占一渡口,對河東虎視眈眈。
然而第五倫卻將南方交給萬脩等人,他自己則跑到了相隔數百里的夏陽縣(陜西韓城),眺望對岸。
大河太寬了,非普通水系所能相比,而渡船數量有限,一次僅能送千余人過去,若頂著敵人主力強渡,前鋒將遭到半渡而擊,仰攻河岸必然損失慘重,若無法建立橋頭基地,便無從搭建浮橋,接應后軍,渡河必將功敗垂成。
而水文條件好,能搭建浮橋,供應大軍渡河的地方,秦、晉之間無非是四處:蒲坂、龍門、風陵渡、茅津。
風陵渡、茅津在渭南,蒲坂、龍門則在河西。
蒲坂是和平時期關中與河東往來的第一選擇,但如今王尋將浮橋燒了,還駐扎大兵防備。
隨行而來的“少師”竇融目前還沒有具體的職務,更像是第五倫帶在身邊的“顧問”,他說道:“兩百年前,西魏見漢軍集于西河,陳船欲度臨晉,遂以大軍至蒲坂對岸抵御。”
“而韓信則乘其盛兵蒲坂至時,伏兵從夏陽龍門渡,破其偏師,襲安邑,西魏遂破。”
渡河的工具正由任光、宋弘等人于各地搜集,陸續送到前線,第五倫聲明什么都要,除了船只、木筏外,還讓人以新秦中的法子制作羊皮筏。
而另第五倫最感興趣的,還是當年韓信所用,本地人逃荒用來渡水的“木罌”。
當地人向他展示了此物,利用夏陽附近出產釀酒的大陶缶,用繩子綁在一起,再以木頭夾住,叫作“木罌缶”,這一個罌缻的浮力,可以載重數人絕無問題。
第五倫親自鉆進去試了試,陸地上還好,在水里時經常得一邊漂一邊往外勺水,除了甲兵和木槳外,還得帶個瓢。因為形狀太怪,方向也不太好掌握,要是運氣不好,能漂到下游幾十里去,除非水性好心理素質強的人,否則絕對乘不了。
看來韓信當年的戰略,乃是以“特種部隊”登陸奇襲敵軍后方啊。
但那一仗不太好復制,王尋也不是傻子,那么著名的戰例擺著,不可能不防,龍門渡亦安排了一支重兵把守,加上其兵力較多,奇襲能否湊效不得而知。
“大王,七月水大。”
有人打了退堂鼓,提議道:“不如入冬前水小些再攻。”
黃河水啊,什么時候都大。第五倫不同意,綠林已控制武關,其主力隨時可能進入關中,誰知道會不會因為饑餓對渭北開戰。留給他們的時間,頂多一個月。
而就在第五倫縱馬,帶人沿著河岸巡視之際,卻瞧見水里有東西在飄。
當然不是王八,而是第五倫剛試過的木罌缶,是從對岸一處無人看守的地方下水,往西岸飄來。
上頭的幾人拼命用小木槳劃動,或許是大缶泡水太久開裂,瞧著竟是越往西劃越往下沉,到最后竟沒了影子,只剩下幾個人赤膊艱難游動了!
好在第五倫立刻讓人劃船過去接應,等這些人被救上岸后,為首的竟是被第五倫西入常安干大事時,以“傷病”為由留在河東的魏地舊部,趙尨!
“將軍…大王!”
趙尨全身都濕透了,兩個多月前,第五倫未慮勝先慮敗,讓他帶兩百人找借口留于河東,奪個小渡口不成問題。
可萬萬沒想到,王尋的大軍竟一口氣開進河東,每個渡口都放了幾千人,趙尨等人頓時沒了機會,今日冒死渡河,卻是要向第五倫稟報河東狀況。
他引著一同西渡,差點被淹死,剛吐了半肚子黃河水的士人過來:“此人名叫楊茂,乃是河東汾陰人。”
這楊茂臉上剛擦干水,如今卻為淚所濕,拜在第五倫腳下:“河東人,苦王尋久矣!日夜望大王解救!如久旱之盼甘霖也。”
第五倫來了興趣,讓他慢慢說來。
亂兵害民,乃是新軍的傳統藝能,第五倫在北地所見其沿途作為,彭寵在無鹽縣所見屠戮,王尋這次進入河東,干了個遍!
楊茂說道:“王尋控制安邑后,官吏擄掠,士卒奸淫,死者數百。”
“對岸的汾陰也遭了難,為了搜糧,挨家挨戶勒索食物,亂兵趁機作祟,吾弟與之理論,竟被殺害!”
楊茂所敘述的,第五倫雖有預料,但還是高估了王師的紀律。新室傾覆后的茫然,只能靠燒殺擄掠來發泄掩蓋。河東本是富庶之地,被他們一鬧騰,簡直是民不聊生,不少當地豪強也遭了災,對王尋頗為不滿——其實王尋或是想長居河東,然而得知新室覆滅后,王尋已經無法完全控制三軍了。只能聽之任之。
趙尨也稟報,在汾陰,有陽泉鄉人張宗聚眾數百人,號稱將軍。
“吾等說之,使張宗舉大王旗號,以安民為任,短短數日,便得到了幾千人響應,如今王尋正派兵鎮壓陽泉鄉,臣見西岸大軍云集,特來報訊。”
聽罷后,第五倫只感慨道:“天欲使之滅亡,必先使其瘋狂!”
又對楊茂等渡河來投的河東人道:“我興義兵誅暴逐莽,用的名義是‘吊民伐罪’!而今,這口號依然沒變!”
“既然王尋暴虐于河東,我便揮師東向,將其誅殺,還河東人以安寧!”
言罷,第五倫看著趙尨、楊茂笑道:“我大軍不日將渡河,汝等可還敢乘舟過去,為我聯絡河東義軍響應?”
二人異口同聲道:“敢!”
等第五倫回到夏陽城中后,召集眾人,立刻敲定攻打河東的計劃。
竇融等人都很好奇,第五倫相當于是將整個河岸都走了一遭,他究竟打算何處主攻,何處奇襲?是龍門、蒲坂,還是風陵渡、茅津?
“沒有主攻,也沒有奇襲。”
眾人愕然,第五倫卻道:“其一,王尋麾下兵卒得知新朝覆滅,士氣低落,只能靠屠城虐民來維持;而我軍剛得臨晉大勝,獲得犒賞,加上魏國肇造,人人皆士氣高昂!”
”其二,王尋不得人心,河東從豪強到百姓,皆反抗頻頻,逼得王尋不得不調兵鎮壓,他對河東的掌控,遠不如兩百年前的西魏王豹;而河東百姓盼我相救,許多人甘為助力,我軍渡前只有三萬,渡過去后,得當地人相助,卻相當于三十萬!”
“王尋之輩,已不再是王師,而是前朝殘匪,吾等,才是仁義之師!”
“總之,敵軍防線空隙甚大,兵力強弱不等,防不勝防,我軍一處成功,其他各處即可繼續生效。”
“七月二十日,糾集所有船只、羊皮筏、木罌,全軍渡河。”
第五倫心意已定,讓人去給萬脩等人下達命令。
“從夏陽到蒲坂,百里之內,處處皆是奇襲,處處皆是主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