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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0章 破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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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內作為三河之一,舟車都會,號稱陸海,頗為富庶。其人口繁茂,十八個縣,戶二十四萬,人口一百萬出頭,比魏郡和半個壽良加起來還多。但其武備卻十分羸弱,又因王莽征綠林,郡大尹帶著泰半郡兵南下,導致河內防務更加空虛。

  郡里的二把手,管兵事的“屬正”就成了實際的掌權者,然而說起這位伏屬正,本郡讀書人贊不絕口,豪強卻是大搖其頭。因為對伏湛來說,當官只是他的副業,真正熱愛的主業,是做老師!

  河內的屬正府已經變成了一個大學堂,幾百個當地讀書人頂著炎炎烈日,正襟危坐,仰頭聽伏湛講解《尚書》。

  “禹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

  因為常年徹夜讀書,伏湛的眼袋顯得很大,看上去好似占了半張臉,雖然不知是多少次念這句《禹貢》里的話,但他依然閉著眼睛,十分動情。

  底下的幾百名士人也很投入,能拜入伏氏門下,是他們的榮幸。世人皆知,漢無伏生,則《尚書》不傳,傳而無伏生,亦不明其義。將五經之一的《書》從暴秦之火中挽救出來,口授流傳于世的,正是漢初的伏生老爺子!

  而這伏湛,正是其九世孫,真正的伏氏尚書傳人!

  伏氏尚書,比世上的顯學歐陽尚書、大小夏侯尚書還要正宗。伏湛之父乃是漢成帝時名宿大儒,做過帝師,又為博士,伏湛早早進入太學。

  王莽下野時,視莽為圣人的他上書鳴不平,王莽代漢時,伏湛也衷心欣喜。王莽好用儒生,居然讓伏湛做了捕奸捉惡的繡衣執法,結果伏湛心軟,抓到人直接給放了。王莽也不忍心治罪于他,只讓其慢慢做官,五次升遷后,莫名其妙補了個軍職:后隊屬正!

  讓一位名儒來管一郡軍事,王莽之善用人敢用人,可見一斑。

  伏湛做了屬正后,心思果然不在加強武備和訓練兵卒上,反而利用職務之便開了學堂,教弟子們詩書,再讓他們去軍營里和后隊兵卒講儒家故事,教以禮仁。看這架勢,是真想在殷商故地,打造一支“仁者之師”來。

  正在教授之際,懷縣宰衛颯(sà)焦急地走進來,穿過一眾學生的案幾,到還在閉目的伏湛身旁,低聲道:“伏屬正,出大事了!”

  伏湛睜開眼,瞥了衛颯一眼:“子產,有何事能比傳圣人之教重要?”

  衛颯平日敬著伏湛,知道他的習慣,只作揖道:“是戎事!”

  伏湛頷首:“國家大事在戎與祀,你說吧。”

  衛颯急道:“魏成大尹馬援,忽然將兵南下,奪取蕩陰,渡淇水,兵臨朝歌,眼下應已攻克!”

  河內和魏地關系一直不錯,因為本郡武備不振,本地豪強和官吏還指望被第五倫強兵后的魏成能幫忙擋著赤眉和河北諸多流寇,可第五倫南下時還笑瞇瞇的好鄰居,怎么忽然就對他們動刀了?

  衛颯道:“有傳言說,第五倫反于關中,魏地乃其舊部,這次南侵,恐怕是蓄謀已久啊!”

  伏湛皺起眉來,顯得很苦惱,衛颯以為他在擔憂如何御敵,不料伏湛卻當場念了一首詩。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淇園就在朝歌,從春秋衛國一直延續,漢武時為了堵黃河水,將淇竹都砍光了,老夫到此為官后令人修繕,稍復昔日詩經之景,只望馬援麾下兵卒,不要將它們砍了做柴禾箭桿啊。”

  原來是在擔心竹子啊!衛颯目瞪口呆,只勸伏湛立刻整頓武備,守住沁水一線,同時向南求救,以待王邑、王尋派兵來援——此時是六月中,他們尚不知昆陽大敗之事。

  然而等衛颯奉伏湛之令打開郡倉準備好糧食后,讓人糊涂的一幕出現了,伏湛巡查城中,發現因河內糧食多被王邑征走的緣故,許多老百姓面有菜色,一時間又心軟了。

  “夫一谷不登,國君徹膳;今民皆饑,奈何老夫獨飽?”

  于是伏湛把軍糧作為賑濟糧,給懷縣人發了,也不帶兵卒去沁水布防。而馬援的兵鋒,已經抵達了沁水北岸,在沒有阻礙的情況下,從容搭建浮橋,準備南渡。

  也就在此時,去南方告急的人回來了,沒帶回朝廷一兵一卒,反而將王邑兵敗,只收攏了區區三萬人回到洛陽的消息傳到河內。

  加上第五倫在西邊攻克常安,王莽南狩不知生死的事情已被坐視,河內頓時嘩然,以隱士蔡茂為首的人,開始規勸伏湛索性降了馬援。

  然而伏湛卻置若罔聞,不似田況一般自詡大新忠良,也不像嚴尤那樣自覺于天下有罪,要殉新,就是不表明態度。

  而馬援已渡過沁水,直撲懷縣而來,滿城皆驚,唯獨伏湛雖在倉卒,卻依然講究文德,以為禮樂政化之首,顛沛流離猶不可違,教導弟子們詩書依舊。

  但他的弟子們心已經亂了,今日上課,來的人從數百變成了百余,且不斷有人心生不安,外頭每每發出一點聲響,就會愕然回頭,惶恐不已。

  此時傳來消息,說城內的隱士、第五倫過懷縣時曾去拜訪的蔡茂,已經帶著城內豪右士人,打開伏湛不抵抗政策下無人把守的城門,迎接馬援入城了!

  “夫子,孔子過宋,與弟子習禮大樹下,桓魋伐其樹,孔子遂去,如今馬援來勢洶洶,夫子亦可去也!”

  有弟子顫抖著起身,哭泣著請老師從南門走,他們雖是儒生,也帶劍,愿意拼著性命,護送伏湛周全。

  然而伏湛卻笑道:“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上一個滿口“天生德于予”的圣人天子已經跑路了,但伏湛倒是比王莽還淡定,竟是“不戰不降不走,不死不和不守”。

  他寬慰弟子們道:“孔子困于陳蔡七日,外無所通,藜羹不充,從者皆病。然孔子愈慷慨講誦,弦歌不衰。別說兵刃尚未加身,就算架在脖子上,吾等亦當如此。”

  “要學淇竹啊,古之君子,其內堅如竹,其外溫如玉,雖有秋冬之凌,而不改其綠。”

  伏湛的話語變得慷慨激昂起來:“亂世將至,一如秦末之時,這世道往后不缺霸主、王侯、將軍,缺的是能保留往圣絕學之人。聽我講完最后一堂課罷,倘若明日就是秦火土坑,吾當慷慨赴之,而汝等則要帶著我所授之學,保全性命,以待太平。”

  他的手指向弟子們:“屆時,汝等,人人都是伏生”

  一席話讓弟子們血脈賁張,俯首道:“諾!”

  他們開始不管外頭的人馬嘶鳴,各自回到座位,繼續隨著伏湛學《禹貢》。

  “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念到這一句時,隨著一陣嘈雜,全副武裝的魏地牙兵悍然闖入屬正府,帶路黨蔡茂在前,而一身戎服的馬援緊隨其后,身邊還跟著矮個子的黃長。

  伏湛的弟子們戰戰兢兢地坐在位置上,這下兵戈當真要加身了么,而馬援則踩著皮鞮,腰掛環刀步步朝他們的老師走去,來到伏湛案幾前,刀刃猛地抽出!

  “夫子!”

  弟子們立刻起身,生怕老師被馬援這粗鄙武夫所害,殉了道,但他們被馬援的手下用兵器對著,又被迫坐了回去。

  然而馬援用刀尖挑起的,卻只是伏湛的竹簡,左手取了捧著,竟就這樣介甲讀書,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武人與儒生,刀劍與詩書,這真是詭異的一幕,弟子們糊涂,士卒也糊涂,唯獨黃長猛地恍然大悟。

  片刻后,馬援挪開了目光,看向伏湛。

  “恒、衛既従,大陸既作…《書》不管讀多少遍,都讓人受益匪淺啊,久聞伏惠公之名,敢問我說得對么?”

  “將軍所言不錯。”從始至終,伏湛依然端坐在案幾后,抬著一對大眼袋看向他,渾然沒有畏懼。

  “漢高皇帝年邁時也曾說過,吾遭亂世,當秦禁學,自喜,謂讀書無益。”

  “自踐祚以來,時方省書,乃使人知作者之意,追思昔所行多不是。”

  “朝聞道,夕死可矣,將軍讀書,還不晚。”

  馬援搖頭:“伏惠公愿意教?”

  “子曰:有教無類。”伏湛朝馬援作揖:“只要有心向學,誰都能讀《書》。”

  “善,一言為定。”馬援哈哈大笑,言罷竟收了刀,轉身帶著一眾兵卒離去,還讓他們帶上了屬正府的大門,又令黃長守好這里,勿讓亂兵侵犯。

  同行的門下吏和軍官糊涂了,他們還以為是要跟著馬建軍來屬正府興師問罪,怎么卻是虎頭蛇尾呢?

  倒是黃長在那嘖嘖稱奇,感覺這堂課,自己受益匪淺:“高,實在是高!”

  首先是那伏湛,你以為他木訥古板?無能確實是無能,但黃長仔細思索后,才發現這是絕頂聰明的人。

  “不戰,是因為自知河內弱旅,難敵魏地強兵。”

  “不降,是因為降官太多,他降了也不會得到太好禮遇。”

  “不走,是因為新朝大勢已敗,河對岸赤眉肆虐,連老家都回不去,倒不如河內安全。”

  “不死,是因為這一死,就成了給新莽殉葬,日后勢必為人所污,死人可沒法辯解。”

  “不和,是因為他沒有任何底氣,蔡茂等人早就將河內賣光了,你當他不知?”

  “不守,是不希望產生流血,殃及百姓,蒙了惡名。”

  伏湛散盡自己的俸祿給分給城內民眾,加上他一貫懷柔的治郡手段,在河內人心中地位很高。

  再加上兵臨城下還弦歌傳書依舊的架勢,這種情形下,馬援若敢傷他,肯定會被那數百弟子口誅筆伐,同時大失民心,那么魏兵自稱來“保護”河內,以及舉著第五倫安民大將軍旗號,效果就大打折扣。

  于是馬援就沒法對伏湛動粗了,只能借著挑《書》而讀的對話,替第五倫招攬伏湛,此人是名宿大儒,在士林享譽頗高,若能給第五倫站臺,做個裝點倒也不錯。

  而伏湛不卑不亢地應諾,一場交易就此達成,雙方還都保全了雅致體面。

  黃長還在回味這場交鋒,門下吏們則沒太聽明白,反正他們里黃長最聰明,他說厲害,那就是真的厲害。

  也有人說道:“那是遇上馬將軍看似粗獷,實則心思細膩,知文守禮。若遇到第七彪那等莽夫,這伏湛如此做派,豈不是必死無疑?”

  “這就是他最高明之處啊。”

  黃長回過頭,屬正府里,已經再度響起誦書之聲。

  “這伏湛有膽,當真不怕死。”

  “若真被殺了,殉書殉道而亡,總比殉新莽好聽,除非將其弟子也殺光,否則事跡遲早流傳下去,百年后的士人,指不定還會替他喊冤鳴不平呢!”

  六月下旬,身在鄴城,帶著三千兵卒留守的耿純就接到了馬援的捷報。

  “文淵七日下河內,真快!”

  馬援兵不血刃奪取懷縣后,河內西邊將近十個縣,靠著蔡茂的幫忙,伏湛的背書,讓他們也享受了一把“傳檄而定”。

  而第五倫取常安、新軍敗昆陽這兩個震驚天下的消息,也已經三河皆知,所以魏兵很少需要攻城略地,一路推到了太行、王屋兩座山下,控制了軹關道的東側:軹縣。

  然而長達數百里的軹關道不是那么容易走的,派去偵查的兵卒回報,說小道的另一側,位于河東絳縣的“厄口關”,已經大軍云集,為渡河占據河東的王尋派兵守備。

  又要鞏固河內,又要防備河南,還得進取河東,馬援帶去的六七千兵卒就有些捉襟見肘,加上時值驟雨頻繁,攻勢暫停,馬援頓兵于野王縣休整。

  “是該停一停。”

  耿純不希望他們顧此失彼,因為隨著常安、昆陽一東一西兩個大變數發生,天下局勢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過去還在觀望的勢力,開始紛紛迫不及待,浮出水面,爬上臺前。

  這不,耿純眼下,就在鄴城接待一名來自邯鄲的使者,名叫杜威,乃是趙王子劉林的家臣。

  因為道路阻隔,信息傳播不便,他們既沒有看到第五倫的檄文,連前幾天的胡漢、西漢之立也不知道,但并不妨礙這些地方勢力打自己的主意。

  “多虧了第五伯魚擊走王莽,加上新軍昆陽大敗,復漢之大勢已成,河北之趙王、真定王劉林、廣陽王劉接、上黨鮑永及劉姓宗子侯數十人,聯合巨鹿等十郡,舉兵十萬,欲一同易幟復漢,不知耿君意下如何?”

  “我…”

  耿純緩緩舉起手,屋內的隨從隨時準備拔刀將這杜威砍殺。

  然而濃眉大眼的耿純卻一拍案幾,大笑道:

  “固所愿也!我心向大漢,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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