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氏傳》云,隕石,星也。吾軍中有善占星者,夜觀天象,預言數月之內,或將有星隕于昆陽左近…”
王邑將第五倫的書信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瞥了眼一臉老實的竇融:“周公,這當真是第五倫的信?”
“正是。”
“汝何時收到?”
竇融稟報:“五月初一,吾等尚在洛陽之時,送信之人來自河內。下吏初時以為是胡言亂語,沒當回事,直到今夜星隕…”
算算時間,寫信起碼也是四月份,第五倫回朝的路上,此子居然提前一個多月,預言了昆陽的這顆流星隕石?雖然今夜隕星不像秦始皇時落在東郡那顆一般驚天動地,地上甚至沒啥痕跡,但確實挺亮眼。
如王邑也很喜歡讀的《左傳》中一樣,多敘鬼神之事,預言禍福之期。還不是模棱兩可的胡謅,極具體的事情也能經由占卜準確預測。雖然時間寬泛,但地點、事件沒錯,莫非第五倫身邊,真的有卜楚丘之類的能人?
另一處讓人不解的地方,在于信中讓竇融小心的劉秀,難怪竇融南下期間反復提及劉伯升之弟,但被劉秀攻取的幾個縣都輕松擊破。
竇融再提醒道:“數日前有人遁走去了定陵、偃陵,故不可不防。”
“吾知之。”王邑也沒太當回事,畢竟他們現在占盡優勢,星星是落了,但只要不是砸自己頭上,說成是對進攻有利,反而能激勵士氣,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然而到了次日天明時,又發生了一樁奇怪的事。
“變天了。”
竇融沒睡好,剛出營帳就發現了情況,天氣陰沉,遠處還有一大層清晨的濃霧,居然聚集在一起,被風推攮著朝新軍緩緩飄來,不知是風忽然緊了還是為何,猛地加速,狀如山倒,當營隕下!
一時間,新軍營兵統皆驚愕伏倒,盡管霧氣觸地后很快就消散,但仍讓士卒們議論了好一會,年紀大的人都搖頭說沒見過這咄咄怪事。
竇融倒是暗暗思索:“此事第五倫信中也沒說,看來他亦非事事都能言中啊。”
諸將讓卜者一算,確實不是吉兆,王邑卻讓人改卜:“我得星兆,何故不吉?速速改成吉兆!”
然后又讓人將此事和昨夜星隕結合在一起宣傳,好騙得士卒力戰,在朝食之后,便令大軍向前推進,開始了對昆陽城的總攻。
然而前頭仗才剛打起來,從容敲鼓指揮的大司空王邑,卻迎來了他本該在常安的兒子,侍中王睦,以及王睦攜帶的皇帝制書。
“父親!”王睦是數日前從常安繞道藍田、弘農,以驛騎日行兩百里趕來的,幾天幾夜沒合眼,一頭跪倒在王邑面前,都沒力氣念,顫抖著將制書交給他:“京師出了大事。”
“五月二十四,第五倫在鴻門將兵叛逆,兒出發時,叛軍已取灞水以東,兵鋒直指常安!”
“什么!?”
此事可比什么星隕、大霧都更讓王邑震驚,一時間竟愣住了,雖然他對第五倫不善,但說好的友軍忽然跳反,任誰也沒法淡定。
“我早就看出,第五倫若狀有反相,可惜陛下偏喜歡他!”
王邑屏退旁人,默默看著王莽的詔令,聽著兒子哭訴第五倫的叛逆行徑,連攻城指揮都顧不上。
眼看前頭的部隊再努把力就能先登了,可后續部隊的進攻命令卻遲遲沒下達,校尉們面面相覷,惹得前線的竇融縱馬回來請命。
可他不來還好,見到竇融的濃眉大眼,王邑卻猛地想起那封信,以及第五倫做的預言,這莫非也是早有預謀?欲亂己方軍心?竇融是其同伙?
第五倫遠在關中,大司空縱手握三十萬大軍,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只指著一頭問號的竇融,喝令道:
“將竇周公,抓起來!”
“周公啊周公,原來汝早就與第五倫暗通款曲,快說,第五賊除了令汝在我軍中散播謠言,妄談天象,譽敵恐眾,還讓你做何事?”
竇融徹底傻了眼,叫屈道:“大司空,我一無所知啊,究竟出了何事…”
“事已至此,還敢欺瞞于我,枉我二十年來,一直將你當兄弟相待!”
王邑失望透頂,也不容竇融辯解,只揮揮手讓人將他押下去關起來。
將軍畢竟是將軍,王邑雖然不是什么名將,倒也沒有六神無主,而是先假裝無事發生,讓士卒攻城依舊,令人代自己指揮,他則思索起來。
“難怪今早有霧如山行蔽地,莫非就是第五小兒叛逆之兆?”
現在王邑面臨尷尬的情形,一路猛攻推到高地,忽然驚聞家被偷了,岌岌可危…你回還是不回?
兩難,兩難啊。
皇帝在制詔中,顯然是希望王邑立刻飛回去鎮壓第五倫的,據傳詔的兒子說,西邊將兵十萬攻擊魯陽關的大司徒王尋已經撤兵了,魯陽在西邊,比昆陽早一天接到詔令。
竇融已不可信任,王邑一時間竟無人能商量對策,只能問兒子王睦 “汝以為,常安能撐多久?”
王睦不知兵,哪說得清楚,只道皇帝手邊還有北軍六校數萬人,就算打不過第五倫,守住常安個把月應該沒問題吧?你看宛城的嚴尤、岑彭,以區區數千之眾,狐疑之城,愣是頂著十萬叛逆圍攻近半年,不也撐住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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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想不到,常安撐得還沒昆陽久。
王邑只負手沉吟,若他擁有野心,手下三十萬之眾尚在,進退頗為自如。
他是“五侯”子嗣,王莽的堂弟,也是最早一批追隨他的人,打斷骨頭連著筋,與新室一損俱損。
王莽大概也怕他不歸,在詔令里罕見地不自稱“予”,而如此說:“軍師外破,第五倫內畔,左右亡所信,不能復遠念郡國,欲呼弟與計議。”
“我年老毋適子,欲傳弟以天下!”
不知道第幾遍讀這句話,王邑是且喜且悲,忍不住眼淚流了下來:“君辱臣死,兄有難,弟焉能不助?陛下啊陛下,何以言此?”
他也算為新室建立嘔心瀝血,此刻捫心自問,任王莽如何雪藏,自己對堂兄的忠心,卻無半點悔改。
“回,必須回!”
王邑做出了抉擇,只是三十萬人啊,還在攻城,怎么撤是個大學問,許多敗仗就發生在撤離期間。
他有個想法:“我且不宣揚此事,而是讓后軍準備撤退,前軍繼續攻城,等奪取昆陽關后,屠戮賊眾,留數萬人守,以絕追兵。如此即便綠林賊破了宛城,也會被此地阻撓一些時日,在我回師掃平第五倫期間,尚能確保洛陽不失。”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很快,布置在外圍的游騎,給他送回了一封在東邊截獲的書簡。
“宛城已破!劉伯升與更始帝將十萬大軍,旦夕將至!?”
屋漏偏逢連夜雨,王邑頓時大罵道:“嚴尤老兒,汝半年都撐住了,為何不多挺幾天?”
那還打個屁,至此,王邑將心已大亂,也不細辨這消息是真是假,扼腕嘆息道:“功敗垂成,功敗垂成啊!”
都怪第五倫!
他昆陽城也不打了,只讓攻城的前鋒速速撤回來,昨日星隕鼓起來的那股氣頓時泄得一干二凈。
又因王邑不敢與眾將明說,導致三軍狐疑,聽聞大司空要撤兵,一時嘩然:“究竟出了何事?”
結合其子忽然抵達、竇融被捕等事,諸將校尉背地里猜測紛紛。
“莫非是天子駕崩了?”
“或許是匈奴入寇,威脅了關中。”
就是沒人能想到忠孝第五倫頭上。
王邑知道如此下去對軍心不利,但他更不敢將事情公開,將軍校尉們的家屬,多在常安,必然人心大亂,甚至會作鳥獸散,只能以將令強壓。
只令留下數萬人看著昆陽,就前隊改后隊,開始匆匆撤退。若再晚走幾天,別說常安撐不住,他們也可能會被北上的綠林軍主力纏住,欲脫身而不得。
王邑打算將部隊拉回洛陽就食,自帶精銳數萬入關,與各路勤王之師合擊第五倫…
“必斬下此兒頭顱當鞠來踢。”
“新軍撤了!”
其實昆陽城中守卒,待援不至,已是在苦撐,就差最后一口氣,只欲投降。如今望著撤走的新軍,頓時如蒙大赦,傷痕累累的綠林、漢兵喜極而涕。
而在昆陽以東半日路程外,亦有數千軍隊抵達,迎風飄揚的“漢”字炎旗下,正是趕赴定陵、偃城求得援兵的劉秀!
聽聞斥候來報,說新軍開始撤退,原本不太情愿去以卵擊石,多虧劉秀苦口婆心才肯出兵的眾將面面相覷,馬武更是大喜:“文叔將軍的計策起作用了?”
原來,王邑斥候截獲的“宛城已破,漢兵十萬將至”,不過是劉秀胡亂寫的,就是為了亂敵軍心,但也沒想到效果這么好。
“莫非是發現了我軍,故意引誘?”
劉秀也十分意外,只大著膽子,與馮異、王霸等十三將,帶三千精銳為前鋒,逼近觀察。
新軍的斥候分卒已無戰心,見到他們來竟是匆匆后退。等抵達一處高丘,劉秀登上去一看,見到了一生難忘的光景。
船大難掉頭啊,三十萬大軍來時迤邐上百里,撤退時亦然,得分出踵軍、大軍、左右分、后軍來,全撤走起碼是后天的事了。營壘顧不上收,許多攻城器械直接不要了。在人心浮動的情況下,更加劇了混亂,秩序一團糟,還有壯丁乘機逃跑。
這狼狽樣,就算是裝的,也已經弄假成真了。
諸將和校尉們歡天喜地,覺得此役居然不戰而勝,真是幸事,只需要坐等新軍離開即可,但劉秀觀察了半響后,卻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斷。
“打!”
劉秀手指正在陸續撤退新軍:“敵人暮欲歸舍,三軍恐駭,若以精兵翼其兩旁,疾擊其后,敵人必敗。”
“諸君。”
真正的勝利,從來不是靠等待、天象白白得來,而是要由人,去努力爭取的!
他看向眾人,他眸子里閃著異樣的光彩:“這是一舉覆滅新室大軍的最好機會!”
劉秀做出了預言:“請相信我,這一戰,將奠定天下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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