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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保衛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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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君,此誠危急存亡之冬也!”

  “壽良、魏成之生死,在此一役!”

  距離大河最近的東武陽縣城,在給壽良郡本地豪強、官吏們開的戰前動員會上,第五倫將事態說得極其嚴重。

  除了宣傳鼓動時必須的夸大外,第五倫倒是沒有說謊,兩個小小的變量,讓他們面對這場赤眉入寇的仗沒了必勝的把握。

  其一是,在耿純叔侄倆拉走第五倫麾下兩千主力去救定陶后,說好的耿氏兩千徒附,卻沒有到位,根據耿純的小老弟耿宿親來告知,卻是上個月被驅逐出境的五樓賊張文,帶著部眾進入巨鹿郡,劫掠縣鄉,正好卡在耿家軍南下的必經之路上,使得他們不得不停下腳步。

  耿宿愧疚地表示:“為了提防賊人掠宋子縣,回去了一千人,剩下的一千,就算繞道,恐怕也要開春后才能到。”

  千里送鵝變成了鵝毛,等耿家軍抵達,只怕黃花菜都涼了。而耿純叔侄這會恐怕才剛剛帶著干糧偽裝成赤眉兵抵達定陶附近,遠在數百里外,也不用指望他們回援了。

  這就使得第五倫不得不調遣己方勢力下的每一支兵過來,只留了萬脩和豬突豨勇千余人,鎮在鄴城和武安,當心與他們非敵非友的邯鄲趙劉使壞,也防著武安李老爺還鄉鬧事。

  計算匯集到壽良河防的兵力,馬援親率的兩千流民兵是主力,還有郡屬令史熊和魏郡兵曹掾柴戎的兩千郡兵,撇除空餉只怕才千余人,不足托付重任。另外就是耿純初冬時拉來的兩千更始兵,雖然打五樓賊恢復了點膽氣,可要他們面對曾經的敵人赤眉,軍心仍有些動搖。

  虧得第五倫已經靠妖魔化赤眉軍,將豪強武裝發動起來,大大小小的地主們畏懼赤眉入境,將他們這些大戶吃得骨頭都不剩,倒是頗為配合第五倫,魏成諸姓湊了四五千人,壽良這邊湊了三四千。

  總兵力合計萬余人,這其中真正堪用的,也就兩千嫡系。雖然雜七雜八,良莠不全,但人數湊夠后,起碼能安置在長達數百里的河防的各縣與亭障上,監視赤眉一舉一動,一旦黃河冰封,真是隨處都能渡河,選擇權在赤眉手中。

  而根據潛入對岸的斥候探子回報,深冬后,在東阿一帶聚集的赤眉軍比想象中更多,粗略估計,竟達到了七八萬之眾!而且多為青壯,這就有些嚇人了。

  “哪來這么多人?”黃長都震驚了,越發覺得主公分兵給耿純是做錯了。

  馬援算了一筆帳:“遲昭平的舊部兩三萬,泰山郡城頭子路的部眾萬余人,再加上裹挾的百姓萬余,青州兗州幾個郡慕名匯攏的災民數萬。”

  真打起來,雙方的兵力最樂觀估計,也是以一敵五。

  更麻煩的是,這次遲昭平顯然是有備而來,和去年她進犯元城時大為不同。

  過去一年,遲昭平跟著樊崇、董憲,打了官軍主力練手,嫡系部眾秩序有了略為的提升,而且居然裝備不差,遲昭平麾下的精銳數千人,披甲率居然跟豪強武裝不相上下,草叉農具也換成了鉤戟長鎩。

  赤眉自己不事生產,這些甲兵哪搞到的?

  第五倫卻不奇怪,除了一些郡縣武庫外,都是成昌之戰的遺澤啊!

  他忍不住暗暗罵道:“真得感謝更始將軍廉丹、太師王匡,這兩位辛辛苦苦從關中,給赤眉軍送甲送糧的運輸大隊長、副隊長啊!”

  爰曾,乃是泰山郡盧縣人。

  他雖然是個粗人,卻很羨慕讀書人,喜歡聽孔子和七十二賢的故事,尤其仰慕子路,遂給自己取了同樣的字,等到他去年響應赤眉,起兵于盧縣城頭后,部眾就叫“城頭子路”。

  舉兵的原因和大多數流寇一樣,活不下去了!

  泰山郡一向地瘠民貧,官軍和赤眉樊崇部在此反復拉鋸長達數載,連好好干農活的日子都不多,一些人去投了赤眉,剩下繼續做官府順民,結果賦稅更重了。

  人禍之外又遇天災,去年春三四月間,冰雹大如雞子;入夏以后,全郡三月不雨,大旱成災。秋初下了一點,盧縣一帶的粟麥尚有希望,但將收之際竟來了一場大霜,麥粒未能灌漿,悉數凍死。八九月濟河泛濫,黃水溢堤,大旱之后復遭水淹,災情更重。

  那段時日,別說糧食了,粗糠都是美味佳肴,里中的杵臼,每天有人搗榆樹皮,然后煮著吃,城頭子路就吃過,刺得嗓子疼!

  當榆樹皮也被剝光時,就往嘴里塞枯樹葉,山上的野菜,明知道有毒,豬吃了都得四肢麻痹,也嚼到口中。綠油油的水溢出唇角,舌頭麻得腫大,話都說不出來,咽下肚子后,一股苦腥味,可好歹,肚子里有東西了,哪怕它也不安分地疼了起來。

  有時候城頭子路甚至想劃開腹部,將腸肚胃統統扯掉。

  “這還不是最難下咽的,最難吃的,是柴火。”

  “柴火?”

  餓極了沒辦法,朽爛的柴,就這里面白花花的柴蟲,硬生生的啃,邊吃邊哭,真不如早死。

  確實有很多人活生生餓死,亦或是餓瘋了吃土脹死。每個縣都有成百上千的災民鵠候號叫求乞,那些菜綠的臉色,無神的眼睛,城頭子路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員。

  同情心、秩序和道德都已蕩然無存,人們惟一的想法是吃,饑餓主宰了一切。佃農貧戶將子女賣給還有余糧的豪強、地主、官吏,賣子女無人要,自己的年輕老婆也賣入女閭。可悲的是,賣一口人,換不回四斗糧,吃不了幾天又沒了。

  老弱婦孺終日等死,年輕力壯者還能鋌而走險。

  許多兩眼灰蒙蒙、東倒西歪的窮小子,就跟城頭子路一同滋事,舉旗響應赤眉,殺進縣寺里,將依然肉食三餐大腹便便的官吏統統放血,打下小豪強塢堡開倉放糧!

  原來只要膽子大,手中有刀,吃上飯也沒那么難!

  就這樣,老實人也被逼成了“賊寇”。

  他們參加了成昌之戰,殺了許多官軍,那些大車大車被拋棄的糧食讓饑餓的眾人吃得肚兒渾圓,繳獲的輜重甲兵讓自己面貌一新。

  可加入赤眉的人靠刀口舔血吃上了飯,和大多數饑腸轆轆的百姓沒太大關系。入冬后,兗州情況繼續惡化,在兒女無處可賣后,活人吃活人成了常態,有易子而食、易妻而食,甚至還有弒親而食的。

  城頭子路回到老家盧縣時,發現這兒已一片荒涼,去到當年曾好心接濟過他的一戶親戚,想要報恩。環顧四周,真真的家徒四壁,夫妻倆餓得起不了身,只是手里各自捏著帶血的刀子,眼睛血紅看著對方。

  城頭子路讓人喂他們喝粥,喊了幾聲后,卻發現這家的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都不見了。

  問了一圈,當爹的言辭閃爍,只說:“賣了。”

  而做母親的只是在哭,眼睛不住看著屋后光禿禿的菜地。

  城頭子路狐疑之下,讓人找了找,最后在土包里,發現了這家兩個孩子帶血的頭發,還有白森森的骨頭,骨頭上的肉,被人啃得干干凈凈!

  “病死了,野狗掏出來啃的。”

  幾個月前還心地慈善,幫過城頭子路的親戚一口咬定,城頭子路只憤怒地鞭打了他一頓:“你連吃孩兒的膽量都有,當初就沒膽子隨我離開此處,去別處找食?“

  嚴冬到了,雪花飄落,兗州民眾們無柴無米無衣無食,凍餒交迫,那薄命的雪花正象征著他們的命運。

  饑荒和求生的欲望,使得他們待不住了,拋棄世世代代安居的故鄉,含淚告別祖墳,組成了龐大的行列,在寒冷的氣候中行走。因饑寒或筋疲力盡,無數人倒下,再也站不起來,經常能看到孩子伏在父母尸體上痛哭,“壞人”會不聲不響從他身旁走過,視若罔聞;“好人”則停下腳步,將孩子抱走。

  吃別人的娃,好過吃自己的。

  投靠城頭子路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如同飛蝗一樣四處游走。抵達一個縣,攻下城池,打開官倉,搶劫富戶,若是不夠,就搶中產,搶和自己一樣的窮人,奪走他們藏在地窖里的最后一捧糧食。

  吃窮一個縣,然后離開,亦造就更多流寇,被迫或主動投靠城頭子路,他們從千人壯大到了萬人,猶如雪球般越滾越大。

  最終,匯入了更大的雪球里,遲昭平那多達數萬的大軍中。

  遲昭平攻克了壽良首府東阿,加上成昌繳獲的余糧,讓忍饑挨餓的城頭子路部眾吃了頓飽飯。

  但大河以南,已經不剩下幾座尚未被赤眉攻陷的城池了,縣城、塢堡、鄉里被禍害殆盡,兗州已空。

  遲昭平指著北岸告訴他們:“河北有糧食,元城皇廟、皇莊糧食滿倉,我親眼所見。只要過了河,打下元城,能吃到開春種地。”

  這是數月來,遲昭平不斷與兗州各路流寇訴說的實情,城頭子路對這個戴著儺面故作神秘,從來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女人信之不疑,她可是赤眉三大渠帥之一啊,部眾嫡系繳獲了大批甲兵,戰力不俗,也許真能帶著眾人活下去。

  他們以東阿城為基地,靠著余糧,不斷等待,直到幾場大雪后,天氣更寒,冰層愈厚!

  “冰可以踩人行馬了。”

  十二月下旬,試探著,試探著,有人騎著馬,沿著遍布冰凌的河面一點點走了過去,沒有跌落窟窿里,盡管他還沒上岸,就被一支來自對岸巡防士卒的箭給射落馬下。

  烽燧以十里一個的密度,分布在大河北岸,一旦見到赤眉,就會燃起薪煙,不同品級代表不同人數、情況。

  “多派人尋找能渡河的路。”遲昭平知道,第五倫的大軍,就按照烽燧的示意行動,遂在儺面后甕聲甕氣地下達指示,可若是她在天氣不好烽煙失靈時,多派雜牌疑兵,從不同地域渡河吸引魏兵主力,讓他們撲個空呢?

  “城頭子路,你挑一個起霧的日子,從蒼亭渡河!”

  烽燧,原本是用來提防塞外胡虜的東西,卻用來監視同為中夏之民的“同胞”。

  但這僅僅是第五倫的想法,魏地人可從來沒將對岸這群饑腸轆轆的家伙視為同胞,而是賊寇餓狼。

  與對岸赤眉軍大多數人草行露宿,重以饑凍不同,被集結在北岸的魏兵待遇還真不錯,五千多常備兵雖然訓練艱苦,任務也重,但頓頓有飽飯熱湯,冬衣也悉數發放。

  而陸續集結起來的豪強武裝六七千人,第五倫既然收了豪右的糧食,也好歹讓他們能夠果腹,這群人湊一起反而更亂,安置在各臨河縣城、塢堡、烽燧,配合主力行動。

  除此之外,第五倫也開始發動另一批人參戰。

  “大尹,聊城、傅平兩縣兩千丁壯已集結開訓!”

  被第五倫任命為聊城縣尉的儒士魯達魯仲康不負厚望,在聊城附近拉起了不少男丁,他們才被第五倫從流寇五樓賊手中解救,陸續回歸里閭,如今聽聞赤眉將至,唯恐去年的災難又要重演,頓時大恐,有人的想逃走,卻被魯仲康攔下:“與其逃匿,拋棄祖宗墳冢田產,何不保衛家鄉?”

  保衛家鄉,正是第五倫為場戰爭定下打開口號。這下非獨豪強,連中人、自耕農乃至于佃農,都被組織起來成為民兵,分發簡陋的兵器木矛,第五倫還管一口飯,這下加入的人更多了,日夜盯著河防。

  而魏成郡那邊,計掾馮勤也帶著幾千魏地百姓也推車載糧抵達東武陽。第五倫派門下吏們去鄴城宣揚,說對岸的赤眉不但燒殺搶掠,還吃人肉!被嚇到的不止是豪強,還有普通民眾,亦被官府征募組織起來,運送糧食后,又在壽良各縣充當輔兵。

  兩郡百姓也被鼓動起來后,第五倫這邊人手大增,看著這一幕,卻不由想起了前世的一首歌。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河西山崗萬丈高,河東河北高梁熟了…青紗帳里游擊健兒逞英豪,端起了土槍洋槍,揮動著大刀長矛,保衛家鄉,保衛黃河,保衛華北…

  盡管對岸的也是窮苦兄弟,但這年頭,地域敵視遠大于階級共性。一旦放了赤眉過河,絕不可能有相濡以沫,雙方只會為了搶糧食和守住口糧,不死不休!

  這是一場為爭奪生存權利的戰斗,南岸的赤眉被饑寒折磨,想要活命,只能流寇遷徙。北岸的魏地百姓則守著世代居住的土地,兗州的災難并非他們造成,此時此刻,誰又何嘗愿意將安寧和食物拱手相讓,叫別人生,而自己死呢?

  地皇四年十二月底,黃河已經凍得結結實實,赤眉越聚越多,開始在多地試探冰層厚度,大戰隨時可能爆發。

  但第五倫已經沒了前幾天兵力不足時的心悸和慌張,自信又回來了。

  回過頭,兩郡各階層,已經在第五倫的旗幟下,空前團結在了一起。他的軍隊雖仍是封建軍隊,卻不再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果然,能對抗對岸赤眉滾滾洪流的。

  只有河北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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