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數百年來一直是潮流和富貴的代名詞,人口擁擠,市坊繁榮,當之無愧的河北第一大城。
而王宮與城池分離,位于西南方,圍成了一個小城,里面既有趙武靈王、惠文王的高臺,亦有漢朝趙國諸王修筑的奢華宮殿,廊橋如虹,蔚為壯觀。
“美哉室!”
劉林坐在窗扉前,看著熟悉的一切,他知道,這座宮殿在自家入主前,早就換過無數個主人。
漢朝最早的趙王,姓張,劉邦做游俠時跟著混過的大哥張耳,以及他的兒子張敖,只是張敖被幾個膽大包天試圖刺殺劉邦的臣子牽連,丟了王位。
然后,就輪到姓劉的趙王了,最先來的是高祖的寶貝兒子劉如意,這孩子就一個字,慘,母親被呂后弄成了人彘,自己則被強灌毒藥給鴆殺了!
接著是劉邦另兩個倒霉兒子,繼踵而至。
趙王劉友:因為討厭呂后塞給的呂氏王后,被殺。
趙王劉恢:因為討厭呂后塞給的呂氏王后,自殺。
然后又變成了異姓王,趙王呂祿,在功臣列侯誅滅呂氏時,被斬。
再變為同姓王,趙王劉遂,可算過了幾十年好日子,卻在漢景帝時卷入七國之亂,見大勢已去,自殺身亡。
順著數下來,短短幾十年間,就換了五個家族,簡直是葫蘆娃救爺爺,其中好幾個還是一世而絕,這趙王簡直有毒。遂有人說…是劉如意和戚夫人的毒咒,讓每一任趙王都不得好死!
直到劉林的祖先,趙敬肅王劉彭祖到來,才結束了這詛咒。
作為漢武帝的兄長,劉彭祖命很硬,硬到什么程度?那個鼓搗出推恩令,以折騰諸侯為樂的大惡人主父偃,硬生生被劉彭祖設計弄死了!而劉彭祖自己一點事沒有,依然享樂到老。也只有心狠手辣的他,才鎮住了趙王宮里的邪氣,竟傳承了六代人,與漢始終。
十多年前,就在劉林即將成為這一系第七世趙王的時候,晴天霹靂傳來:“我大漢,亡了!”
倒霉的劉林遂被降級為“邯鄲侯”,只得以保留趙王宮。
雖然被廢去了王位,但一百多年的積威和財富仍在,邯鄲輕俠豪強尊崇趙王子,甘為門客。從趙國推恩令分出去那二十幾家侯國,也皆以劉林為宗主,畢竟在這亂世里,哪怕是豪強,也只有抱團才能求存。
劉林聽說,始祖劉彭祖當年對待到任趙國的二千石,都穿著黑布衣扮為奴仆,親自出迎,清掃下榻之處,讓流官放松警惕。然后多設惑亂之事引動對方,置酒飲宴,記錄他們言語失當之處,以此相威脅。在位五十多年,排擠了了三十多位二千石,沒人能干滿兩年的,趙王也就因此專擅大權。
劉林效仿先祖之事,利用自家財富,施展手段,由此操控了王莽任命的“桓亭大尹”:想收稅,想征兵,想要保住官印,就必須與趙劉合作,否則就等著滾蛋。
底下的小宗也有樣學樣,架空了各自的縣宰,這就使得劉林名為趙王子,實為兩郡尹。
說來也是戲劇,漢朝的時候,朝廷對諸侯十分防備,管控嚴格,剝奪了他們軍政大權,只當豬養在地方上。
可在失去王冠,成了普通豪強后,看似是貶斥,劉姓子孫卻赫然發現,自己也被解除了束縛,做事反而比以前更加方便,十余年后,眼看新朝日薄西山,這些重新控制地方權勢的諸侯后裔,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為了讓冀州牧告訴朝廷趙王后裔沒有異心,劉林甚至故作姿態,將王宮一半讓了出來,交給郡尹作為辦公場所,實則是為了讓他就近作為傀儡。
今日在王宮溫明殿中,劉林就上演了“垂簾聽政”的一幕,前堂是桓亭大尹在接待來自第五倫派來的使者,而劉林則坐于漆扆屏風之后,耳附于上,仔細聽著馮衍的每一句話。
“敢告于大尹,此次之事,實在是武安李氏屢欺郡尹初任,勾結盜賊劫掠鐵器、糧食,使得西北三縣消息不通于鄴城,這才不得已,向朝廷請求,更始將軍遂發兵數千,從上黨擊之,如今已取武始、涉縣,將李賊困于武安。”
“這本來是魏成內政,但考慮到兩郡聲息相聞,便遣我來告知大尹一聲。”
原本馮衍奉命行事的話,就只需要說這么多,告訴桓亭大尹就相當于轉告趙劉:別亂來,我背后可是有王師大軍的!
可馮衍卻覺得有些不夠,若是威懾沒起作用,反而將趙劉逼反,導致魏成與趙劉兵戎相見,那他的大計豈不是要黃,遂在表明第五倫的態度后,給自己加了點戲。
他抬起頭,正視桓亭大尹背后的木屏風:“接下來的話,我想親自對趙地主人細說!”
此言一出,殿中左右響起了一陣躁動的腳步聲,隱約還有甲裙摩擦之音,若有燭光,定能從中映出一片刀斧之影。
但刀斧手們終究沒沖上來要了馮衍的小命,倒是屏風后劉林笑道:“這說客有點意思,將他帶進來!”
“先生何以知道我在后堂?”
劉林穿著一身常服,頭上卻戴著劉氏冠,曉有興致地看著馮衍。
馮衍膽子確實大,自信地說道:“桓亭大尹說話時頻頻回首,只有兩種解釋。”
“其一,他忍著內急想要更衣。”
“其二,他只是個傀儡,身后另有其人。”
劉林拊掌笑道:”妙哉,那先生有什么話想對我說?”
馮衍暗暗想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使者也一樣啊,我曾祖左將軍諱奉世矯制平莎車立大功,我也得隨機應變才行。”
于是他大言不慚:“非是我想說,而是要替魏成大尹第五伯魚,向大王表明不便明說的真心!”
“我不是區區邯鄲侯么,怎么成大王了?”
“再者,第五倫能有什么真心?”劉林冷笑:“打狗還要看主人,武安李氏是我家姻親,他派人圍攻武安,卻還要派人來寬慰我么?”
馮衍搖頭:“魏成大尹是不能容忍李能,因為李氏欺辱二千石太甚,若不翦除,第五大尹難以立足。但卻不意味著,他想與趙劉為敵。”
劉林道:“他帶著大兵屯駐于梁期縣,一日之內可兵臨城下,還說沒有敵意?”
因為魏成郡的用兵,劉林也警惕地將自家掌握的數百車騎組織起來,防備第五倫偷襲邯鄲。但仍在猶豫,若是不管此事,則李氏亡,自家外圍勢力被打掉了一塊,而且武安、武始地勢高,與邯鄲近在咫尺。
李能可是連續派了三批人來求助,將態勢說得越來越嚴重:他說第五倫是新朝死忠,早就想要滅趙劉,武安與邯鄲唇亡齒寒,今日李氏滅,明天就輪到邯鄲了!
但這件事沒那么簡單,若是直接舉起反旗支援李氏,又可能會引來王師征伐,替赤眉擋了刀,不符合劉林坐觀王師、赤眉成敗再做打算的計劃,他們雖然在暗暗聯絡,但還沒做好準備。
這猶豫之間,就給了瘋狂加戲的馮衍發揮空間。
馮衍作揖道:“大王卻是想錯了,若是對趙劉有敵意,第五公何必派我來多此一舉?他在給朝廷的奏疏里,直接編排趙劉欲謀反不就行了,屆時那更始將軍的大軍,也不必去打赤眉,只怕先來河北一圈。”
劉林道:“我聽說有王師自上黨擊涉縣,這不是來了么?”
馮衍大笑:“大王可知那支王師來自何方?”
消息混亂,劉林尚未搞清楚這點,而馮衍想著反正瞞不了多久,竟直接擅自做主,幫第五倫透了底,只把人數多說了幾倍:“他們來自新秦中,是第五倫的三千舊部!”
“當真?”劉林對馮衍和第五倫,并無半點信任。
馮衍道:“由此可見,第五倫和大王一樣,也不愿意驚動朝廷,生怕王師北巡啊!”
“天下紛亂,眼看江湖之上,海岱之濱,風騰波涌,匹夫僮婦,咸懷怨怒,人心思漢,第五大尹亦常與我唏噓,往后不知何去何從。”
馮衍開始抬高自己身價:“于是我便喻以匡扶漢家之言,讓第五倫有所觸動,這才會遣我來見大王。”
事實是,馮衍答應了鮑永要拉第五倫入伙,卻一直沒膽子攤牌,覺得時機還沒到,但并不妨礙他將這件事當作已經成了。
馮衍將自己在上黨說服鮑永的話又復述了一遍,大概意思就是,第五倫對王莽忠誠不絕對,那就是絕對不忠誠,是趙劉可以拉攏的對象,只看他家愿不愿意付出誠意。
“第五大尹想要控制整個魏成郡,以便未來謀大事,所以武安李氏這絆腳石,是必須踢開的。”
“若大王愿意犧牲李氏,締結盟約,一旦赤眉與新軍決勝負后,魏成郡,愿意擁戴大王!”
見劉林似乎有些猶豫觸動,馮衍加重了談判的籌碼:“不止是魏成,還有上黨也會加入!”
“上黨?”
馮衍得意道:“然也,我其實不止是第五倫的說客,還有一個身份,那便是上黨的真正操持者,功曹掾鮑永的知己好友,他亦心念前漢,暗暗叮囑我注意河北宗室可謀大事者。”
“依我看,值得吾等擁戴之人,就在眼前啊!”
馮衍明示劉林:“大王,是為了區區李氏壞了大事。還是忍耐一時,共謀大舉,得到第五倫與整個魏成為友,使得天下去亡新,復圣漢!孰輕孰重,唯望君深思!”
“先生請回去轉告魏成大尹,我會派人勸武安李氏放棄武安,讓第五倫控制整個魏成。”
“但第五倫也要如約,不可深追殺絕!”
這是劉林的最終決定,讓馮衍大為欣喜,承諾道:“諾!一定能讓趙、魏化干戈為玉帛,他日共謀大事!”
等劉林送馮衍出王宮時,看到馮衍的車馬,搖頭說太過簡樸,讓人將自己的車駕拉出來贈送,馮衍力辭后,便讓人往他車上塞些金帛之物。
末了卻又關切地問馮衍:“我看先生高才,不知在魏成擔任何職?”
“主簿。”
“才是區區主簿?”劉林故作驚訝,大呼可惜:“第五倫不識人啊,我覺得以先生的口舌謀略,不亞于陳平、張良,胸中亦有韜略,乃是復漢三杰之才也。”
復漢三杰?這稱號讓馮衍都快飄上天了。
“我現在只是區區邯鄲侯,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能贈與先生金帛。”
劉林湊近馮衍:“但日后若能舉大事,三公九卿,封侯何足道哉!”
這話讓馮衍輕飄飄的,他竟然真的以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讓趙劉和第五倫化敵為友。
在回梁期的路上,馮衍滿心歡喜:“劉林說我是當世張良、陳平,算是看對人了!”
“我得素衣縞冠,使於三郡之間,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糧,使三郡親如弟兄。”
他現在有三重身份了:魏成第五倫的軍師主簿。
上黨鮑永可以托付妻子的至交好友。
還有趙地主人劉林的復漢謀主。
不管在哪個郡,他都能抬出另外兩層身份,來加重自己的份量,在三個雞蛋上愜意跳舞,最終踩著它們一舉躍上“復漢三杰”的位置。
如此一來,馮衍更加自信了:“哈哈哈,就算是古之縱橫家張儀、蘇秦,亦不過如此啊!”
而在目送馮衍離去后,劉林卻止住了笑容。
方才說好要讓武安李氏撤入趙地境內,并非誆騙,只是撤起來沒那么簡單,最好讓李能作困獸之斗,給第五倫的舊部以重創,再從容不迫離開。
如何在不直接反叛的情況下支援另一家豪強的斗爭,這里面門道可就多了。
而且,雖然對馮衍的“復漢”大計十分欣賞,但在細節上,劉林卻早有自己的打算。
“他想要推我為主做皇帝?當旗號?”
劉林卻搖搖頭,知道自己不可以貪心那個位置,起碼暫時不行。
河北冀州,是前漢時設立諸侯國最多的州。除了巨鹿,其他每個郡都建立過王國。
所以,河北可不止趙劉一家諸侯后裔。
諸如北方的實力派,真定王劉楊,與當地豪強聯姻,而且更自己這個“趙王子”不同,人家是當真做過王的,只是被王莽將冠冕給撤了,據說劉楊若是發狠,能從常山、真定兩郡拉出十多家豪強,十萬人來,憑什么聽你劉林的?
還有中山劉,中山靖王的那一大批子嗣,以及廣平劉、清河劉、河間劉、信都劉…家家都是當地實力派,可以為助力,也可能變成敵人。
他們與趙劉世系不同,只是親戚,劉林當頭,人家不一定服啊。
所以,若是舉事,需要一個能讓河北諸劉起碼嘴上臣服的人,一面可以讓河北一夜變色的旗幟!讓他去前面做傀儡皇帝。
而他劉林,則像坐在屏風后操持趙地之政一樣,做攝皇帝!
推開趙王宮一座偏殿的大門,里面戒備森嚴,外人輕易不得靠近。
劉林入了院中,來到一位三旬左右的男子面前,他正在被趙王宮的侍從禮官教導著,穿著一身明顯僭越的皇袍冠冕,堂皇章服,在室內亦步亦趨,學著宮廷的禮儀步伐,進退舉止,還真能唬住人。
他是王郎,那個在魏成自殺的卜算者的兒子,差點被李焉立為皇帝的“劉子輿”。
在漳水之畔目睹第五倫平定魏地之后,王郎帶著殺父之仇,回到了邯鄲,轉投劉林,對這位“趙地主人”說了他那編造的故事。
“我是劉子輿,今年二十九。“
“我被偷偷送出宮撫養長大,逃過了妖后趙飛燕毒手;年十二時,認識了卜命者郎中李曼卿,跟著他前往蜀地;十七歲,漢家被逆賊王莽所篡,我到了丹陽;二十歲,還于常安;因為跟著家師學了望氣之術,發現河北有天子氣,于是輾轉中山,來往燕、趙,以待天時。”
劉林聽后,一副信以為真的樣子,遂將王郎偷偷養在宮中,至今已大半年了。
“趙王!”
王郎見到劉林來,便立刻朝他見禮,劉林卻連忙避讓,反對王郎作揖。
“不錯。”
“子輿,孝成皇帝的遺孤。”
劉林夸贊王郎:“你越來越像一位真正的皇帝了!”
第三章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