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府的格局,其實就是縮小版的皇宮,前朝后寢,既是辦公場所,也是休憩的庭院。
外圍一間挨著一間的屋舍是東西各曹,都十分忙碌,小吏捧著簡牘出入頻繁,整個郡的大小事務都在這兒處理。
而與之一墻之隔守著幾個士卒的后院,則是第五倫家眷所在。
馬嬋嬋搬進來已有一段時日,這院子雖沒有茂陵馬家寬敞,卻比第五氏的塢院大了不少,種了幾棵槐樹,樹冠高出墻上,枝葉濃密,槐花盛開。
而青磚黛瓦的墻下,還有一些前任郡尹家人所種的花木綠竹,馬嬋嬋料想,那位夫人,大概是南方人。
第五倫再細心也是個男的,平日里忙成狗,哪有心思管這些花草,而郡府的人又換了一茬,多是第五氏信得過的家婢。忠誠倒是沒問題,只是粗手粗腳,對種菜更感興趣,花木就沒人管,如今有些敗落。
“若有在意細處的客人來訪,瞧見庭院如此雜亂,覺得郡尹治一院尚不能齊,何況一郡,只怕會耽誤了良人的大事。”
于是馬嬋嬋閑著無事,也會去澆點水,讓它們恢復姹紫嫣紅,青翠挺拔。地上碎裂的磚石也修補一下,青苔鏟去勿要讓到訪長者滑倒。過去怎么亂不管,以后保持郡府的面貌,讓第五倫住得舒緩愜意,便是她的責任了。
有奴婢路過,瞧見主母那一身樸素深衣站在墻邊,都朝她行禮:“第五夫人。”
馬嬋嬋笑著應道:“喚我少君即可。”
沒辦法,只因為第五倫的姓氏實在是太…怪了,尤其是和夫人連在一起時,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郡尹第五房夫人呢!
要做就做第一,當什么第五。
等她帶人端著餐飯步入后宅,第五倫還在那翻著門下吏們篩過一遍的簡牘,但依然堆積如小山一般。
第五倫在那顰眉持筆寫著什么,馬嬋嬋靠近時,能看到上頭是三種符號。
勾勾,叉叉,還有第五倫獨創的問號,有時候還連打三個???
每逢遇到這種簡牘,第五倫就會被氣得起身踱步,低聲罵愚蠢如豬的某個縣宰。
罵幾句后,卻又只能揉著發疼的太陽穴坐回去繼續看。
反正馬嬋嬋就覺得,第五倫的簡牘,是永遠看不完的,有時候非得她主動伸手過去將其手中的竹簡抽走,他才肯好好坐下來吃飯。
不知是結婚前沒談戀愛,還是成婚后長期兩地分居,二人的關系,依然沒有太過親昵,仍是相敬如賓,但這月余時間下來,互動倒是多了點,不復一頓飯才一兩句話的尷尬場面。
馬嬋嬋給第五倫添第二碗飯時說道:“妾過去也曾在伯父增山連率府中住過,聽伯母說起,伯父的案幾上,很少有簡牘,每日都十分清閑。”
第五倫卻搖頭:“縣里送上來的簡牘多其實是好事,若是忽然變少了,不是郡已大治,而是有兩種可能。”
“第一,縣里已經不聽郡尹的話,不再事事上報了。”
比如郡西北李家控制的三個縣,還有趙王后裔的三個舊侯國,一個月就通訊一兩次,那里的真實情況,得派細作去才行,本是轄區,卻同敵國。
“第二,是簡牘卡在了門下吏和諸曹手里。”
地方小吏勾結豪強,架空二千石是常態,切莫聽信下面忽悠你“垂拱而治”的話,平日里倒是松閑了,關鍵時候給你一個大驚喜。
當然,也不能走向反面,太過勤政。諸如軍隊里有小兵犯錯,要打上二十杖責罰的事,就讓馬援及軍吏自行處置,不必批覽,事事都要親自抓,只會把自己累壞。
第五倫不是那種政治奇才,運氣也不太好,只能取其中庸,靠勤奮和不斷學習來彌補不足。
吃完飯后,第五倫思索馬嬋嬋透露的信息,看來自家的三大爺,增山連率馬員對上郡的控制力度,只怕要打個三個問號,以后能為自己提供多達助力呢?
看來馬家諸兄弟,還是馬援最有才干能力,第五倫現在頗為依賴他,沒辦法,誰讓這丈人實在太能干,誰用誰都要直呼真香!他不在那三個月,第五倫得親自抓軍事,才能讓武備不落下。
長期來看,對一個人,一個家族太過依賴不是好事,但短期內卻離不開。馬援已經將自家兒女妻妾都接到魏成郡來了,他跟第五倫捆綁得更加緊密。現在的情況,就好比女婿和丈人家一起出資開店,只是第五倫掛了個老板的名號而已。
第五倫坐在榻上暗暗盤點自己的勢力,馬援是武將第一,那耿純就是文官第一,只是他平日對第五倫的態度,并非視為主君,而是朋友,他本就是第五倫用老交情拉來的。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忠誠,耿純亦是有私心的,是為了讓宋子耿氏未來多一條出路,畢竟他老爹所任職的濟平郡定陶,天下之中,四戰之地,怎么看都不牢靠。尤其是更始、太師的十多萬東征王師將那作為集結地,等仗打完,只怕昔日的富庶之地,將成鬼蜮。
所以耿純才肉身入股魏地,給第五倫做副手郡丞,考慮到巨鹿耿家的實力,可與馬援并為左右肱股——股東的股!
人家能投資,也能撤資,這就是必須清醒認識到的現狀。
大耿如此,小耿就更不必說了,耿弇如今答應做參軍,甚至都不是因為第五倫,而是來南方玩玩,順便想和老鄉馬援比個高下。
朔調連率耿況乃是邊塞宿將,手握幽州突騎三千,一旦天下大亂,小耿指不定會辭官掛印,轉頭跑回朔調。但就算是為了和耿況搞好關系,引為盟友,這小子也要好好拉攏,可謂“潛在股東”。
歸根結底,第五倫真正的底盤,還是他一手帶起來的豬突豨勇老部下們,以及族人,萬脩、第七彪和老兵們一來,才算齊全,是為爪牙。
而黃長、馮勤是本地人,倒是跑不掉,他們或是想謀個好未來,或是將家族利益捆綁在第五倫的船上,希望能在亂世中幸存,不一而足。馮勤能腳踏實地辦事,黃長能言善辯,皆可為心腹,可惜的是,他們的目光多局限在魏地本身。
肱股、爪牙、心腹,羽翼漸豐,搭了大半年班子后,第五倫的班底基本齊全,他也明白,自己現在最缺什么了。
當然不是腦子,他自己就是。
“缺眼睛。”
“少了一位目光長遠,胸懷天下,能幫我一起觀察天下時局的韜略之士!”
而與魏成郡隔著幾百里的陳留郡,繼上次進諫失敗后,馮衍也結束了他第二次對更始將軍廉丹的規勸。
“非是背叛陛下,而是為了自保啊,圣人轉禍而為福,智士因敗而為功,愿明公深計而無與俗同。若能如此,則福祿流于無窮,功烈著于不滅。”
但廉丹對王莽的忠誠,遠超馮衍設想。
這位常敗將軍道:“敬通所言不錯,這確實是土崩之世,而這土崩,非是陛下一個人的過錯,吾等做三公九卿將軍的,也有大罪。”
“我家在漢時并不顯赫,我年輕時就侍奉陛下,一點點被提拔、封侯,歷任庸部牧、大司馬、南征將軍、更始將軍,自問才干平平,更在攻打句町時犯了糊涂,使得久久無功,敗壞了國師,被征召回常安后,還以為肯定會被問責殺死。”
廉丹仰頭而嘆:“不曾想,陛下卻寬赦了我的罪過,還委以重任,讓我北伐匈奴。”
“我認同嚴伯石的看法,新室之患不在匈奴、句町,而在內部的叛逆流賊,于是我與太師聯手,設計讓韓威出塞送死結束戰爭,但我對新室之忠,難道就比韓威少么?”
“如今關東板蕩,陛下又遣我為將,雖然廉丹能力不足,但受國重任,不捐身于中野,無以報恩塞責。且不說此役我軍勢眾,就算是敗了,能為新室效死,亦無愧于陛下!至于那些不忍聽之言,敬通不要再說了!”
這不是場面話,馮衍在廉丹那雙一直大而無神的眼睛里,確實看到了一絲神采——一死以報君王的意念。
無能加上固執愚忠,沒救了。
馮衍頓時了然,閉口不再規勸,等大軍從陳留繼續向定陶開拔時,馮衍又向廉丹請求,愿意去治亭郡(東郡)督糧草。
廉丹也沒攔他,讓馮衍帶著幾個親隨離軍北上,等到四月底,行至治亭郡境內后,沿路開始出現餓殍滿地的景象,而太師王匡的分卒偏師行于此境,哪怕沒有上司的命令,他們依然改不了橫征暴斂,亂殺無辜的習慣,以至于百姓皆都喊出了一句歌謠。
“寧逢赤眉,不逢王師!”
這讓馮衍更加堅定了決心,在途經一個被兵匪禍害一空的里閭時,發現里頭亦多是尸體,有的已經發臭,有的還挺新鮮,野狗在里巷里亂竄,吃著人肉紅著眼睛。
馮衍讓自家私從打了一只來,又將自己的官服脫了,蒙在狗尸上,然后就親自持刀猛刺!
末了他將遍布刀孔,血跡斑斑的官服交給一個私從。
“帶幾個人回去,稟報更始將軍,就說,馮衍還沒到治亭,就為流賊所殺,尸體就地掩埋,只剩下這衣裳和官印,希望給將軍留個念想!”
假死脫身?私從愕然,但還是領命而走,馮衍卻是松了口氣:“自此,我便是跳脫漏水將沉之舟了。”
他感激廉丹的賞識與提拔,但廉丹要為王莽盡忠一起為新室陪葬,馮衍卻不能跟著廉丹一起堅持。
是時候跳船了,他的祖先乃是宣元時期著名的馮奉世,馮家和王氏還曾有過點小摩擦,馮衍也未曾受過皇帝后遇,沒必要將自己和家族都搭進去,該勸的都勸過,既然更始將軍執意不從,那也只能對不住他了。
“杜陵是暫時回不去了,該去哪呢?”
雖然順利跳船,但看看殘破的里閭和遍地尸骸就知道,他還在水里,距離上岸尚早。
馮衍早就想好了退路,暗道:“我可以去的地方有三處。”
一個是去投波水將軍竇融,他們共事過,但竇融如今在嚴尤軍中,一同南討綠林,只怕也討不到好,去哪兒譬如投火,不智。
一個是上黨郡,馮家起源于上黨,那兒算他祖籍老家,而且馮衍的好朋友,同樣屬于朝廷異見人士,鮑永,正在給上黨大尹做幕僚,深受信賴,他能給馮衍提供些許庇護。
可那庇護,只算是暴雨天里的茅草廬,指不定會被大風掀飛,馮衍現在希望鉆入的,是堅固牢靠的磚瓦房子,最好還是能在里頭施展拳腳的。
“那就選擇我的第三窟吧!”
馮衍看向北方,他先前,為什么要冒著被更始將軍發覺的危險,平白無故幫只有幾面之緣的第五倫,替他更改新秦中豬突豨勇行軍路線呢?
還能為何,為將來…不,是為現在找退路啊!
“走,去魏成郡!”
“第五倫,他欠我一個大大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