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成郡的兵曹掾名叫柴戎,字通武。
要論起他的家世,那可有得說了…
總之,祖先柴武在配合韓信打完垓下之戰后,就被漢高祖封為棘蒲侯。
后來這地方改名魏縣,柴氏就此落腳,漢文帝時因謀反被廢除侯國,直到漢宣帝時照顧開國功臣子孫,才得以復侯。可到王莽代漢,柴家和本郡的平恩侯不一樣,和王氏沒有情誼,遂再度失侯。
柴家成了土豪,卻也是魏地實力能排到第三的豪大家。郡西有李氏形同割據,那郡東就有柴氏,利用都尉駐扎魏縣的優勢,花了幾代人時間,將自家觸須深入進去,讓都尉府從里到外都變成了柴氏形狀,幾乎壟斷了兵曹掾一職。驕縱油滑的郡兵們若無柴戎號令,官府是根本指揮不動的。
這次元城遇襲告急,就讓柴戎得到了觀察郡大尹第五倫、屬令史熊的機會,看他們像不像前任那般好欺。
論家世、年紀,史熊遠超第五倫,可要論辦事能力,他卻青澀得像個小少年。
柴戎觀察到,在元城求助后,史熊急得滿頭是汗,大呼:“萬萬不可讓皇廟與沙麓出事!”
只欲立刻去救,好似出危險的是他的祖墳一般,劉漢對外戚杜陵史家可不薄啊,幾代人的富貴,接二連三的托孤重任,可他們轉頭就投了王莽。
柴戎就暗笑史熊跳躥,而他只悄悄看著借口“更衣”,和馬援出去一趟后回來的第五倫反應。
“當然得救!”
第五倫也表現出一副大新忠良的架勢,大談報答天子厚恩就在今日,但旋即話音一轉。
“可吾等不能將目光放在元城一隅啊。”
第五倫讓馬援攤開官府繪制的地圖,指著青州、兗州道:“景尚將軍正東征泰山,擊滅樊崇,而我魏郡為其側翼,這時候平原賊忽然進犯,會不會是與泰山賊聯手?”
“賊眾數千,后面會不會還有幾萬,魏縣可用之兵才兩千,貿然相救,萬一中了賊人之計如何是好。”
“所以,還是先派遣斥候去周邊百里內,探查明白才行。”
史熊急歸急,卻覺得似乎有些道理,他雖然在北軍待過一段時間,卻從沒打過仗,而第五倫是以軍功崛起的,聽他的應該沒錯。
柴戎卻聽著好笑,心中暗道:“還伏兵?這第五倫也將賊眾想得太厲害了,就是一群四處找吃食的野狗罷了。”
不過想了想后,覺得第五倫既然能在與李能兄弟的較量中占上風,應該是個多智之輩,不會這么簡單。
“莫非他是故意拖延時間?為何?”
謹慎總比沖動興兵強,在派遣斥候去尋找根本不存在的賊眾伏兵時,第五倫又做了調遣。
史熊不是急著去救元城么?好,行軍時就讓他與柴戎一起,帶著一千五百郡兵打頭陣!
真正的大新忠臣在前,虛假的大新忠臣第五倫,則調了五百郡兵,加上自己帶來的三百號人在后十里押陣。
不過卻是第五倫親自指揮,因為馬援這個丈人行,終于說了一次:“不行。”
他喜歡沖鋒陷陣痛快淋漓,微操之類骯臟的事,還是第五倫自己來吧。
接下來,就輪到魏成郡兵的自由表演時間。
軍隊開拔當日,天剛蒙蒙亮,史熊起了個大早,披掛好甲胄到魏縣校場,發現人倒是來齊了,不由大喜,揮旗下令:“抵達元城再吃朝食!”
可沒想到,從柴戎到軍司馬門,都不為所動,士卒更是像看傻逼似的望著史熊。
柴戎解釋道:“屬令,滅此朝食,這樣說的,一般都敗了,不吉利。”
“更何況,此去元城,最快也得走一整天路,乍暖還寒時節,士卒腹中空空,遇敵后披不動甲,舉不動刀,邁不動步,為之奈何?”
史熊有些尷尬,又聽人說第五倫那邊是安排了士卒吃早飯的,也只能讓人速速燒灶補上。
等吃完飯后,郡兵開始慢悠悠出發,腿腳跟舍不得動似的,史熊急切,想要催促,卻被告知:“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軍,其法半至,此去元城剛好五十里,與其速至為賊所敗,不如緩行。”
史熊拿不定主意,派人去問后面的第五倫,第五大尹恨不得多挪一天,立刻同意,只叮囑他扎營事項:“駐于大河故道左一里處,借河堤為崗,以備不測。”
于是就先歇了一宿,殊不知第五倫這兩天也在乘機觀察郡兵,不看不知道,看后又絲毫不意外:和鄴城郡兵一個鳥樣。
首先是人數,名為兩千,然而實際只有一千五,這已經讓第五倫大呼魏成軍吏們頗有良心了:“要換了我,肯定要再吃五百空餉。”
其次是年齡,就第五倫調來同行的那“五百人”里邊,有一百是空額,有一百太老的花白翁、一百太小的娃兒兵,鎧甲都穿不上、武器都拿不動。只剩下兩百能戰,結果其中泰半是替人服役的,已經有人連續十年代役,這在天下各郡已形成了行當。
而這兩百“精銳”里,披甲的只有一百,魏縣也有武庫,比鄴城的武庫還大啊,為何第五倫能拿出幾百套甲武裝流民兵,而都尉府披甲率卻更低呢?
“因為很多甲兵,都被兵曹掾柴戎用來養自家私兵,甚至當做資產,與其他郡東豪強做交易了。”
馬援猜的,他做京尉督郵時就見過類似的情況,武安李氏做督盜賊時也是這么干的,這也是李能不敢倚靠郡兵,寧可跑回老家的原因——郡兵遠不如族兵精銳可靠。
至于訓練就更不必說了,魏成郡卒平日里還得幫屬令和當官的種地,一個月練一次就不錯了。
有兵如此,如何作戰?
次日再行,越過大河故道后,元城遙遙在望。
初春的平原上,有些地方積雪還沒有化盡,白皚皚一片,元城聳立于斯,而繞到城南時,卻見城東有大批流民賊聚集,大多衣衫襤褸、拿著五花八門的兵器,粗略計算,至少四五千人。
他們也不進攻元城,只在城外盯著,因為遲昭平的主要目的是王家祖墳所在的五鹿鄉,元城宰手下只有幾百人,而本地豪右又不肯開門,只能在城頭看著干著急。
遠遠望見援兵終于抵達,自是大喜,但城門依舊緊閉,一點支援友軍的意思都沒有。
前面緊張哆嗦的史熊給柴戎下令:“甲士上前百步,材官弓手弩手上前九十步。”
第五倫則在后方兩里開外看著,也不干涉,就是想瞧瞧,以魏成郡兵的素質,上頭的命令一層層傳下去,能走樣成什么。
結果讓他大開眼界,郡兵里的甲士大概只走了三十步就停了,多半步算他們輸,弓手則跟得太緊,好似要跟前隊貼在一起似的,根本沒有齊射的空間陣列。
史熊一連下了好幾道相同的前進命令,直到日上三竿才將郡兵陣列挪到了亂糟糟的流民百余步開外。
這群流民卻是大膽,或許是一路上早就見識到了各地郡兵的無能,近在咫尺了還在那挑釁叫囂,反正他們跑起來沒負擔,而且無甲速度也快。
史熊已經適應了“戰場”,不哆嗦了,按照在北軍耳濡目染的信息,開始調度指揮:“令材官仰射放箭!三矢!”
可和之前不同,連下三次命令,多達三四百人的弓弩兵卻無人動作,這讓史熊十分詫異不解,還是柴戎過來對他解釋道:“屬令,這天氣太冷,士卒們的手指被凍僵了,得哈氣暖一會才能射箭。”
是能等一會的事么?眼看膽兒大的流民賊已經試探著走過來了,史熊大急,弓開不了,弩行吧?結果也沒有,郡兵們表示,弩機上的機廓也凍住了。
這該如何是好?史熊目瞪口呆,還是一旁有佐吏提醒他:“屬令,只要下令犒賞,手指也好機廓也罷,都立刻能動!”
意思是不賞賜不開弓?史熊還沒遇到過這樣的事,可如今事情緊急,只能讓人將載著打算賞首功的錢運上來,承諾分給士卒。
“多謝屬令!”
剛才還“凍僵”的材官射手們立刻活了過來,紛紛開弓張弩,但因為賞賜的是錢,價值低下,只舍得用一丁點力氣,射出去十來步而已。直到史熊被迫加價,直接賜布匹,郡兵才開始賣力,用幾百支箭,射死了幾個試探靠近的流民。
后方的第五倫看著這世界名畫,馬援湊過來問他:“伯魚就不怕流民兵有樣學樣?”
“學一個,殺一個。”第五倫十分冷酷,他是好人,但治軍需嚴。
看似無秩序的流民賊開始撤退移動了,遲昭平只讓幾個渠帥帶著眾人守著元城,沒讓他們作戰,既然官軍援兵來了,他們便要撤去五鹿城那邊,與遲嫗匯合,賭坊老板還是有點戰術意識的,大概能和史熊打個五五開。
“追!”
史熊見流民們移動了,覺得是他們害怕,立刻下令追擊,然而他的部隊里,眾人一動不動,都仰頭看著他,軍吏們似笑非笑,持矛戟盾刀的郡卒們則帶著戲謔的期待。
追可以,賞賜呢?材官射箭都有,吾等追擊要花費氣力,還得冒著被石頭絆倒的風險,不能給得更少吧?
這真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史熊傻眼了,他哪想得到這光景啊,帶來的布匹本就不多,剛才為了讓材官們射箭都賜出去了,這下如何是好?
“不從令者皆斬!”
然而史屬令的命令蒼白無力,雖然他的親衛要去拿人砍,卻被幾百人攔著。
柴戎又扮好心人過來勸他:“屬令,窮寇勿追啊,萬一中了埋伏如何是好?還是緩緩推進到五鹿城,以正取勝罷。”
確實只能如此了,史熊還能調頭離開么?五鹿城的皇廟祖墳,何止是皇帝、朝廷的蛋蛋啊,也是郡二千石們的蛋蛋啊!郡兵們看準這點,一捏一個準。
第五倫在后頭看得差不多了,只對馬援嘆息道:“我現在算明白,為何泰山軍、綠林軍能屢敗郡兵幾無敵手了。”
這郡兵與王師相較,簡直是王八瞪綠豆——看對眼了。
將不識兵,兵不識將的時候,指揮官就是這么憋屈,所以第五倫寧可重新訓練活著就行、知恩圖報的流民兵、刑徒兵,也不指望爛透的郡卒。
貽誤戰機是小事,不直接將主帥賣了就不錯。
第五倫冷笑:“你信不信,一會推進到五鹿城,郡兵們拿準史熊,繼續騙賞騙酬,若是史熊不從,彼輩就會急速撤退,將屬令丟給流民,畢竟除了史熊自己帶來的寥寥數十親衛外,其余人也不必為他的戰殞負責。”
這都幾天了,這長于婦人之手的高門子弟還是沒抓住要害,反倒是第五倫覺得戲也看夠了,郡兵們的花活已盡,便派門下吏到前方來,不找史熊,只召來真正主事的兵曹掾柴戎。
“柴兵曹,前方賊人退卻,為何不追?”
柴戎只以搪塞史熊的原話來打發第五倫,第五倫卻板起臉道:“彼輩人多勢眾,不乘其分兵時擊潰一部,難道還坐等其合兵不成?此乃縱賊也,該當何罪?”
柴戎正欲解釋,卻忽然感受到一陣寒意,抬起頭,瞥見第五倫從始至終鎮定自若不怒自威,而一旁馬援則瞇著鳳目在打量自己的頭顱,手摸著刀柄,好似在尋思從脖子哪處砍下去一般。
再瞧左右,皆是第五倫的親信衛士,他的人遠在十多步外,若第五倫拿出掀翻李焉的膽子來,自己真討不得好。
柴戎立刻變臉認慫,下拜請罪。
第五倫卻也不欲殺他,柴戎若死了,郡兵指不定當場嘩變,郡東各路豪強也可能會被武安李氏拉過去,于大局不利,這個人還可以利用利用。
他只緩和了語氣道:“既然賊眾已退卻,追之不及,便只能推進到五鹿城與之交戰。”
“諾,下吏立刻去前陣告知屬令。”柴戎說完就要開溜。
“且慢!”
第五倫笑道:“也不必分前后陣了,柴曹掾且隨我一同去前方觀戰罷,若你有什么話要帶給屬下諸吏士卒,大可與我的令旗一同發出。”
說著就讓人給柴戎一輛車,讓親隨持刀刃盯著他,這可讓柴戎傻了眼。
“丑話且先說在前頭,兩軍臨戰之際,若郡兵仍是箭不能射,矛不能舉,腳不能邁,柴曹掾…”
第五倫的態度,比史熊還和藹可親,但說出來的話,卻是一位真正心狠手辣的將軍!
他看似說笑地點著柴戎的腦袋:“我恐怕只能借你這做上吏的一樣東西,來振奮士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