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怒過去在新秦中時,在軍中當到了“軍候”的職務,理論上統帥五百人,讓他作為三百石的尉曹掾,算是平級。
尉曹掾別稱是司空掾,專門管理郡中的刑徒、罪犯,這些人可不能白白養著,而是要負擔沉重的體力勞動,諸如筑城、修路等,魏郡不算多,官隸臣奴婢、刑徒加起來,一共六百多人,其中青壯年男子三百多近四百。
臧怒過去大字不識,在第五里期間,他們一眾軍吏被第五倫攆到義學中開了一個特殊班,勉強識了點字,第五倫又派了一個當地書佐給臧怒做助手,花了兩天時間,將青壯刑徒甄別開來。
罪大惡極的那部分人:諸如強奸、略人、毆父母的,被視為不可用,還是繼續干沉重的苦活吧,其余三百人多是因為鑄假幣或交不起訾稅,遭到逮捕為奴,則被臧怒集中在一起,讓書佐做翻譯,給他們來了一場現身說法。
“不瞞諸位,我以前,也是刑徒奴婢!”
臧怒話語樸實,也不廢話,直接脫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一條條永遠無法愈退的鞭痕,這讓刑徒們心有戚戚。
郡縣刑徒從事沉重的體力勞動,待遇卻很差,為了趕工期,還需要加班加點勞作,一旦動作慢了些,就得承受著官吏的體罰,甚至有被毆打致死者。
畢竟律令規定:管理城旦舂、鬼薪白粲刑徒的官吏將刑徒毆傷致死,是以貴傷賤,法律寬大處理,允許以贖代死。如果毆傷刑徒而不致死的,對官吏的處罰就更輕了。
臧怒講了自己和他們極其相似的過往,長期作為奴婢,勞碌田中二十多年,卻因為太能吃被主人拋棄,淪為官奴。又為豬突豨勇成了壯丁,被派到邊塞送死,本以為就要殞命。
“萬幸,吾等遇到了第五公!”
“在軍中我當上了軍候,回到關中,還娶了美婦,第五公為我出禮金,又替我將親眷贖為庶人,如今更當了曹掾。”
臧怒說得真情實感,他確實是愿意為第五倫效死的,他承諾,和豬突豨勇一樣,只要刑徒罪犯們表現好,就能獲得寬釋升職,臧怒等人的今日,就是他們的明天。
豪強控制下的郡兵第五倫信不過,十年的老郡尹李焉都說捅就捅,更別說他了。唯獨這些刑徒沒有任何背景可言,因為過去待遇太差,比平民百姓和兵油子更容易籠絡,其先武裝起來,手里有了槍桿子,說話做事才能硬氣。
這便是第五倫的計劃,也是臧怒等人任務,將這寥寥三百余人,按照豬突豨勇的模板訓練成軍。
第五倫離開新秦中時以公謀私,帶回了一百多私從軍吏,然后一分為二,一半跟著第五平旦在列尉郡臨渠鄉訓練族兵,另一半以臧怒為首隨他來了魏郡。這些人過去都做過軍吏,如今充當什長、士吏、當百不在話下,唯一的阻礙就是語言問題。
河北方言,趙魏自河以北為一系,與關中話頗為不同,為了避免雞同鴨講,第五倫對臧怒等人提了很高的要求:“一個月內,聽得懂魏地河北方言。”
“兩個月內,會說。”
眾人面面相覷,這太難了,那啥,可以反過來讓刑徒們學關中話么?
第五倫表示暫時不可以,大一統強勢王朝從少數士人著手,慢慢推廣雅言可行,但要此時此刻,讓政令不出辦公室的第五郡尹,把這套用在大字不識的刑徒和魏地百姓身上,根本不現實。指不定會被他們視為苛政,寧可干苦活,也不愿動腦子,還不如入鄉隨俗。
一時間,郡府中許多地方,儼然成了口語角,臧怒和一眾軍吏不得不請文學掾教說言語,從罵人的話學起——反正剛開始練兵時,會當地罵人臟話完全夠了,新兵苗子們,不罵能成器?
第五倫親自巡視了正在訓練站、坐的刑徒們后,宣布提高了他們的伙食標準,每個月從八斗糧升至一石半,這讓刑徒們大為欣喜。過去按理說有官府分發之鬻,但官吏常用陳舊發霉腐敗的粟或者米替代,甚至直接克扣。
之后又發放了冬衣——過去官吏們寧可冬衣在府庫里積壓如山,漸漸發霉,也不愿意拿出來讓刑徒奴婢御寒。
因為在官府眼中,他們是消耗品,死了就有新的補充,根本不值得有好待遇。
第五倫雖然想站著把權拿了,但他仍是妥協了,跟自己,跟時代。
擱置了在新秦中練兵時不切實際理想,選擇了容易實現的路徑。
在離開軍營時,第五倫聽到了臧怒等人用生澀的魏地話,教刑徒兵們高呼。
“吃第五公的飯!”
“穿第五公的衣!”
“為第五公效力!”
如果說臧怒等人搞定的是槍桿子,那身為五官掾的耿純,搞定的就是筆桿子。
聽說耿純被任命為五官掾時,分管吏掾空缺的諸曹事務時,郡府中東西各曹都議論開了,先感興趣的是耿純的家世。
擁有自己一套生存法則,往往會在郡府衙門干一輩子的小吏們,自有其消息渠道:從為上吏駕車的御者,到盤根錯節的家門關系,只要想打聽的,總能獲得。
他們很快就搞清楚了耿純的家世:巨鹿宋子耿氏嫡子!
“巨鹿耿氏,可是名門望族啊。”
這個家族源遠流長,大宗在宋子縣,人丁興旺,加上耿純的父親耿艾亦是二千石,在河北諸郡頗有名氣。
要論起家門閥閱,魏郡的西門氏,還有武安的李氏,其實只能算土豪,自從始祖西門豹、李牧之后,就沒出過大官,遠不能同耿氏相比,聯姻都自慚形穢。
既然耿純出身好家世,那便不能像欺辱寒門長官那般刁難,小吏們商量,得換一種法子:“名門子弟往往懶于細微之事,吾等且以案牘勞之,過不了幾天,他就疲憊懈怠了。”
郡府中資歷最老的小吏名叫韓賦來,新朝推行不二名后,改稱“韓賦”。
韓賦對斗食吏的套路最為嫻熟,諸如將關鍵的文書壓在堆積如山的簡牘最下方,一般的長官翻閱倦怠后,往往會忽略它,而事后小吏卻能一臉無辜地表示,自己已經請示過,可上司沒給回應啊。
反正就是要用繁雜的文辭,讓隨郡尹一起空降來的外地曹掾糊涂,讓他們搞不清郡中事務真正深淺,只能依賴手下小吏做事,方便小吏上下其手,把持權力。而一旦有人漸漸搞清他們路數時,小吏們就要想辦法走門路,讓其滾蛋調走,再換個新的來馴服。
可耿純上任的第一天,就讓小吏們戰戰兢兢。
這位年輕的五官掾看似和藹,卻不好對付,他先召集眾人,大談當年在定陶協助父親處理郡務如何如何,又聊起在朝中做納言士時,與套路更深的九卿小吏談笑風生。
第五倫知道耿純能耐,一口氣將五個曹掾分給他來管,反正五官掾的存在,本就是哪里需要哪里搬。
耿純先巡視了他的老本行:倉曹。倉曹主管倉谷事,也是貓膩最多的一處,馳名已久的火龍燒倉、陰兵借糧、賬簿落水等,無不是倉曹折騰出來的。
耿純業務熟練,翻越賬簿速度極快,卻能一眼看到刻意掩蓋的地方,笑著一一指點出來,讓眾人以后不要犯這種粗心的錯誤,惹得韓賦等人額冒冷汗,看來以后做賬,太明顯的紕漏是不能有了。
接下來是戶曹掾,外行人能看糊涂的田圖阡陌,耿純卻是門清,清點民戶如數家珍,全縣十八個縣,一共有戶二十一萬二千八百四十九,口九十萬九千六百五十五。
若戶口沒問題,各縣各鄉應該交多少賦稅田租,一一掰開了羅列起來,一清二楚,小吏們很難拆東墻補西墻。
接下來,又到了管理記錄文書,催督期會的主記室掾,體例與用詞的套路,耿純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主奏議事的奏曹亦然,這個曹掾負責將各曹事務統籌交給郡尹過目,耿純算是幫第五倫預先排除許多小吏在文辭奏令里挖的坑。
哪怕是主郵驛科程事的法曹,耿純亦能悠然自若處理。
這時候白天已接近尾聲,耿純讓人上飯,他一手持箸夾菜入口,一手閱卷。竟能一一指點郵驛置所,無一錯漏,同時安排下個月分發給他們的資金糧秣,表現得從容不迫,直讓眾人驚呆了。
這一天下來,五曹諸吏也好,老吏韓賦也罷,都對耿純瞠目而視,再不敢有半分輕視期盼,皆曰:“一日巡五曹,單手閱百卷,耿五官才是真正的‘五官掾’啊!”
耿五官之名算是打響了,可實際上,晚上回到第五倫的廳堂向他復命時,耿純卻一改白天在小吏面前淡然自若的模樣,跟希望他“能者多勞”,發揮996精神的第五倫抱怨道:
“就算是家里的老黃牛,也不能一天耕五頃田啊!”
耿純一臉被榨干的模樣,表示一滴都沒有了,只咬牙切齒道:“第五伯魚,你敢再給我分第六個曹掾試試?信不信,我明天就辭官!”
“按理說,我這郡尹,丈人行都做得。讓你代理門下掾,實在是大材小用了,可給朝廷報功的奏疏來回需要時日,丈人行且先委屈幾天,用你的宰牛刀,為我殺殺雞!”
馬援卻對第五倫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也不想升官,門下掾便門下掾吧,且替汝將郡府撐起來,老夫也該走了。”
將女兒送來跟女婿團聚的事,還等著馬援去做呢,路上盜賊頻發,他可不放心。
話是這么說,當耿純、臧怒那邊步入正軌,而被第五倫任命為門下掾的馬援,也開始幫第五倫實施招人計劃。
最先安排的是“門下五吏”,乃是郡尹的親隨儀仗導從,分別是騎吏、執戟、執殳、前驅和封人,用的都是第五倫帶來的族人親信。
接下來,馬援又從前段時日替李焉招募來的魏郡勇武輕俠中挑選了兩個靠得住的,作為第五倫麾下的“門下督盜賊”和“門下游徼”。
這兩人分別叫張虎,趙尨,滿臉橫肉,皆孔武有力之輩,拜見第五倫時,第五公問他們過去是做什么的?
張虎笑道:“我過去是群盜。”
趙尨亦曰:“我昔日是賊酋。”
好家伙,讓盜賊來捉賊?第五倫佩服馬援,但確實沒問題,馬援說二人都是心懷義氣,能替天行道的那種俠盜。得了這兩人,讓他們約束好手下小弟,再由官府協助,將其余幾股惡盜剪滅,鄴城里巷的黑道勢力基本就歸第五倫了。
除了馬援舉薦的二人,還有第五倫親自乘車去征辟來某個年高六旬,以贍養八十歲老母親得名的“門下孝子”外。
其余的門下諸吏,主要還是靠民間士人“毛遂自薦”,第五倫很需要熟悉本地的士人加入。
“門下吏雖然秩祿輕少,但卻是郡尹親信,很容易雞犬升天,一步登頂。”
比如當初王莽被趕出京師就國時,南陽太守以王莽貴重,選門下掾孔休擔任新都相,從微末小吏到六百石,只需要一句話。
可最后來的人還真不多,只有二十余人來到郡府,這讓本以為應募者會將府門踏破的第五倫有些尷尬,看來自己在關中的名聲,在遙遠的魏郡確實不夠顯赫,本地人都在觀望啊。
哪怕只有二十余人,仍要經過第五倫和馬援的面試。
馬援問道:“如今還剩下門下功曹、祭酒、書佐、偱行、議生等七八個職位,只取八人,其余人沙汰?寧缺毋濫?”
“不,寧濫勿缺,其余人也統統納入門下,讓他們做沒有具體職務的門下史!切不能讓心懷熱忱的本地士人空手而回!”
小辦事員不需要太出眾的能力,多點也無妨,既然應募者不多,那第五倫除了要挑選有才干者作為羽翼外,還要讓魏郡人看到他的態度:第一批站出來投靠我的人,都有飯吃!
馬援斜眼看他:“千金市馬骨是不錯,但你有千金么?”
確實啊,大新國情在此,工資是發不全甚至是不發的,而第五氏在關中的財富得換成布帛送來,路途遙遠代價也高。
第五倫在本地有沒有產業,若一口氣招太多人,他拿什么來養這群實際就是食客的門下諸吏呢?
這還不簡單?
他笑道:“我的二千石俸祿,倉曹是一定要給夠的。”
在官場摸爬滾打幾年后,第五倫也是個厚臉皮的老吏了:“若還是不夠,大不了,我可以收受豪強賄賂,或將部分公款找個由頭,挪為私用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