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襲于漢時的傳統,各郡每年都要舉行一次軍事演習,稱之為“都試”。
郡兵來自于平民中年滿二十三歲的男子,他們要在郡兵中服役一年,充當材官、騎士、徒卒等。由郡守主持,都尉及各縣的令、丞、尉也要參加。
《光祿挈令》規定,凡應當受試者,如不到試所,就將被除名,都試乃是一郡武裝力量云集的難得機會。
都試最開始在八月份,后來為了避免都試軍隊云集影響秋收,遂改至九月份舉行。
如今李焉為了倉促舉事,匆匆將都試提前,導致各縣和駐扎于郡境東部提防盜賊流民的兵卒來不及過來,只集中了三千余人會于鄴城西北隅校場。
但也十分熱鬧,李焉一身黃紈方領之服,兵車上治飾龍虎朱爵,身后儀仗陳設斧鉞旗幟,前方駕駟馬,后方則是鼓車歌車,排場一應俱全。郡功曹西門氏在前引車,五騎為伍,分左右部,建幢棨(qǐ),植羽葆。
因為表現出眾,被任命為“軍假司馬”的馬援亦在其中,他身后是匆匆聚集的“城中輕俠勇敢少年”百多人,其中便有不少零星混入城的第五倫手下,因事發倉促,李焉根本顧不上一一篩選舉事人手。
馬援事前叮囑臧怒道:“李焉打算于都試時以親信劫持態度曖昧的郡屬令、城中大族功曹西門氏、以及擔任督盜賊的武安李氏家主。”
在李焉的謀劃中,只要搞定了這三位,大事可期,畢竟郡兵名義上是朝廷軍隊,可實際上,早就被當地豪強滲成篩子了。
而馬援打算給李焉等一個驚喜,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們待會將直奔李焉而去。
隨著歌車鼓車的隆隆鼓點、橫吹奏曲,李焉抵達校場高臺上,面對裝備良莠不全的郡兵,頗為緊張,他們忙于搞舉事后的理論建設,可在郡兵中基礎卻不夠牢靠,只能通過臨時任命親信為軍司馬來控制,也不知短短數日時,馬援、嚴春等能做到什么程度。
都試演習的內容因地而異,在荊揚的郡,常演習樓船水戰,北邊等郡則以騎兵巡行障塞,而魏郡則多了不少花活。
李焉坐于射室中,讓親隨騎吏持戟夾陛列立,兵車四面營陳,堵住退路,而材官們披甲上前,這支隊伍由嚴春帶領,上百人皆抱弩負矢,看上去是要對準空地上的靶子,實則隨著李焉一聲號令,他們會齊齊瞄準高臺右方。
屬令、功曹西門氏、督盜賊李氏等豪右等人站在那,他們是郡里的實力派,此刻倒是一臉平常。
親信將令牌送上,李焉拿起它后,只感覺有千鈞之重,十多年前,隔壁的東郡太守翟義也在都試舉事,取得了巨大成功,挾持了所有反對者,攻克了好幾個郡,雖然最終失敗,但亦是一個好榜樣。
“只望今日能夠功成!然后以郡兵聯合治亭郡,擊敗冀州牧,再立劉子輿為帝,傳檄各郡,半個河北可得也。”
卻見李焉將令牌往地上重重一扔,摔牌為號:“動手!”
“動手!“馬援立刻發聲,臧怒持幢旗于旁轂,此刻只將旗幟一揮,身后眾人持刀兵欲沖上臺將李焉劫持。
“動手!”而說時遲那時快,被李焉拜為“輔漢將軍”的嚴春也立刻帶著屬下將弩機調轉方向…
可讓眾人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些弩機,竟沒有瞄準高臺右方的目標,反而直直對著郡大尹李焉!
嚴春的嘶喊破了音:“李焉欲行叛亂,還不束手就擒!”
李焉愕然,卻見持戟夾陛的親隨騎吏也紛紛調轉矛頭,反而開始緝捕起李焉的死忠們來,高臺右側的郡屬令、西門氏、李氏立刻躲避,他們穿著的禮服下竟是甲衣。
這確實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兵變,但本以為自己是獵手的李焉,卻忽然變成了獵物。
在這當口,反而是沖到高臺邊的馬援等輩被擋了回來,卻見嚴春指著馬援,一聲大喝。
“此人是李焉所立復漢大將軍,萬萬不能讓他跑了!”
等耿純帶著手下百多騎親隨逼迫漳水渡口的官吏駕船送他們過了河,靠近鄴城時,便看到了這混亂的一幕。
魏成郡兵儼然一分為三:忠于李焉的在努力保護郡大尹、叛變李焉的人與郡屬令、西門氏聯手,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包圍李焉。
還有馬援那寥寥百多人,他們被火并的雙方阻擋,難以劫持李焉,馬援只能抓了氣勢洶洶要來拿他的嚴春,又聚攏部眾奪了兵車為壘,一邊躲著弩矢,一邊讓人大喊。
“自己人,吾乃新任魏成大尹派入城中的死間!”
一時間,耿純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幫哪邊打哪邊,只能帶騎從遠遠干看著,最后才瞅準時機,斜斜插入戰場,堵住了李焉在親衛護送下想要退往鄴城的道路。
其實耿純不堵截也無事,因為鄴城大門早已緊閉,城頭是豪強西門氏安排的人,杜門不讓李焉退入。
本打算反新復漢的李郡尹,就這么憋屈地成了甕中之鱉,最后被耿純撿了便宜擒獲。這使得不明他身份的魏成豪強們控制郡兵與之對峙,雙方互不信任,都不肯放下武器。
直到“智計百出“的第五倫抵達鄴城,看到了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雖然第五倫滿心的“怎么肥四”,可臉上卻得裝出果然如他所料的神機妙算來,對治亭屬令笑道:“果然在我計劃之中。”
治亭郡卒入場,第五倫出示詔令后,這場鬧劇才算收場,今年的都試真是夠激烈,鄴城城頭、漳水北岸,不少人都在看熱鬧。
原本計劃要入城做“劉子輿”的王郎亦站在漳畔,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然后也顧不上管他父親王況死活,立刻調頭回了邯鄲!
在被押送到朝廷使者面前,一抬頭發現王況所言“滿面陰德紋起,生性妨主”的王倫,如今搖身一變成了第五倫。而馬援居然是其派來的內間,李焉這才恍然大悟。
“我亦曾聽聞第五倫伯魚奮擊匈奴之名,果然智勇雙全,有你接替我為郡尹,乃是魏成幸事也。”
李焉雖然孝廉造反三年不成,但對本地民眾還是愛護的,亦有賢大尹之稱,反新的一個原因,也有太師羲仲景尚要求的糧秣實在交不起的緣故。
如今被緝捕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只看著過來拜見第五倫的西門氏、李氏等人道:“我經營魏成十年,豪右頗為親昵,助我治郡,無所不從。可如今彼輩一朝反復,數千郡兵立刻異幟,我的教訓,第五郡尹要吸取啊!”
可不是要吸取嘛,這郡兵說是朝廷之卒,實則被滲透成了豪強私兵,今日之事告訴了李焉和第五倫,誰才是魏成真正的主人。
低眉順目的功曹西門平,督盜賊李能過來拜見:“吾等早已遣人向冀州牧舉咎李焉不法之舉,卻遲遲沒有回應,只能直接通過在朝的族人向天子稟報。先時不得不與李焉虛與委蛇,如今終于盼來了朝廷天兵!”
原來是你們告發了李焉?第五倫了然,如此說來,他想篡改給朝廷的奏報,變白為黑,將兩家打成同謀也不太容易。
更何況,對面幾千人不是擺設,而第五倫最大的倚仗治亭郡卒,更不是什么好人。在路上時,治亭屬令就直接跟第五倫明說,這次治亭出兵,興師動眾,糧秣不能他們自己承擔吧?第五倫控制鄴城后,應該負起責任來,出倉糧讓兵卒們飽食。
要是不答應呢?
第五倫猜測,治亭郡兵指不定會捅他一刀,或者回程時立刻化身匪盜,在魏成境內掠取遠超他們“報酬”的東西再歸濮陽。
這哪是王師,簡直是雇傭兵!
前方魏成豪強是狼的話,后方治亭兵就是惡虎,第五倫看似拿下了李焉,實際上仍在三個雞蛋上跳舞。
于是第五倫低聲叮囑治亭屬令:“魏成豪強反復難控,為免其變亂,還望屬令帶兵卒在城外看著他們。”
而在接見西門氏、李氏等當地大豪時,第五倫先贊賞了他們反正的義舉,表示一定會向朝廷請功,然后又低聲道:“治亭郡卒畢竟是外地人,渡過白馬津以來,軍紀一直不好,如今來到鄴城富庶之地,更有劫掠之欲,還望諸公以郡卒、族兵與彼輩對峙,保護鄴城和汝等各家訾財周全!”
穩住這兩方勢力后,第五倫讓耿純在外頭盯著,他則與馬援入城斬捕李焉的殘余親信。
馬援這些時日混在鄴城,已對這兒十分熟悉,李焉有哪些死忠亦心中有數。
“李焉的謀主是卜者王況,千萬不能讓他跑了。”
馬援引著第五倫抵達郡府后,卻發現這兒失了火,在城內豪強的圍攻下,李焉不少親信都戰死了,那位始作俑者的卜者王況亦自刺而亡。
也不知道,他算沒算到自己的結局呢?
他們只來得及救下了王況沒顧得上燒完的讖緯,上面果然寫滿了王莽大臣吉兇,各有日期,諸如太傅唐尊、國師劉歆等都在上頭,都不是什么好話。
不過找了一圈,卻根本沒有第五倫的名字。
“這是看不起我啊。”第五倫笑著翻看,卻瞧見一行奇怪的衍文,突兀地夾雜其間。
“荊楚當興,李氏為輔?”
荊楚、李氏,說的不會是剛跟他完成交易,送了許多鐵匠熟練工去第五里的宛城李通家吧?
再派人去控制武庫和糧倉,卻發現糧倉里沒多少余糧,連第五倫答應給治亭郡卒的辛苦費都不夠!
而就在這時候,耿純派人來通知第五倫:“城外出事了!”
等第五倫再度回到城門時,卻見西門氏、李氏的族丁已經拉著大車大車的糧秣,來“犒勞”治亭郡卒,甚至還大方地拿出了酒肉,說是要替第五倫分憂。
而得了好處的治亭屬令與他們談笑風生,雙方其樂融融,第五倫設想讓外地人與本地人“相互提防、相互制衡”的局面蕩然無存,只剩下蛇鼠一窩。
雇傭兵嘛,誰給吃的,誰就是娘,第五倫又不是他們上司,再想號令,難了。
“大意了。”
第五倫暗道不妙,他心中想要借治亭郡卒之力,一舉鏟除鄴城豪強,瓜分他們財貨倉廩的打算,看來落空了,自己在魏成郡,只怕要面對頗似張純的睿智豪強。
他只能心有戚戚地看著一心蓄意謀反,卻連自己窩里全是二五仔都不曾察覺的前任大尹。
“李焉,你輸得不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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