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本無冠軍縣,直到漢時霍去病出擊匈奴,功勞冠于諸軍,漢武帝決定割穰、宛各一鄉,以侯名縣,遂有此地。
冠軍縣北鄉,有山林木如羽,可以俯視南陽通往武關的必經大道,是為羽山。
此時雨水初歇,山中盜寇藏身的洞窟內,賈復坐在一個被綁在樹干上的褐臉漢子面前,與他說著話。
“我少時家境不錯,好學,跟著舞陰李生習《尚書》,尚書你知道罷?”
褐臉漢子搖頭:“我不識書,更不知什么上書下書。”
賈復笑道:“不知也無妨,講的都是古之圣賢治國的誥令和文書,對平日生計并無半點用處。”
“我當年學書時,便被李夫子稱贊,說我容貌志氣如此,而勤于學,將相之器也。”
借著東升的太陽仔細看的話,賈復確實生得一張好皮囊,雖然山里日子苦枯槁了些,但仍能見其少年英姿。
“我本來是想學而優則仕,一心想讀圣賢書入太學的,只可惜后來家道中落,遂丟下書,補為縣中小吏,斗食俸祿那種,忙碌于俗事。”
賈復手下送來了飯食,都是粗陋的糙米飯,也無甚東西佐餐,賈復只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著的東西,一點點打開后,露出了一個泛黃的鹽塊,小心翼翼地用刀削刮,將上面的鹽粒一點點撒到飯上,這就是奢侈的下飯菜了。
上蒼給了南陽豐厚的鐵礦資源,卻讓這兒極度缺乏食鹽,官府和百姓所需得不遠千里去河東運來。
賈復將手里沾上的鹽粒舔掉,還掰了一小塊分給褐臉男子:“有一次,我被點名跟隨五均司市師前往兆隊(河東)運鹽,那時候天下已有些不太平了,去時那些老吏個個吹噓自己的勇武,告訴我一定要守好鹽,這可是一縣人的指望。”
“結果途中當真遇到盜賊,我遂拔劍守在鹽車旁,前方是群盜射來的箭,一支支從我身邊劃過去,我高呼縣卒們抵抗,可這時候卻總覺得臀后一個勁冒涼風。回頭一看,大善啊,那些將職責掛嘴上的老吏早就跑了,連五均官也不例外,就剩我一個小斗食還在頑抗。”
“我最終帶著十多人擊退了上百盜寇,也不知如何做到的,只記得身上受了好幾處傷。好不容易將鹽車運回縣里,父老都稱贊我有信義,可誰想得到,那逃走的五均官和老吏們早就先一步回到縣中,告訴縣宰,說賈復與盜賊勾結,將鹽車全都送了,于是縣中便將我叔父一家緝捕殺害。”
“我憤慨之下,遂當真帶著一群運鹽工做了盜賊,那些被我擊退的群盜也敬佩我勇武,一同加入,遂有這數百人之眾。”
洞窟外的群盜已經漸漸醒了,不需要賈復一一囑咐,就開始做各自的事,或修補衣裳,或擦著弓刀。
回想往昔,賈復年輕的臉上頗有遺憾:“我想起夫子說過,我有‘將相之才’,遂自稱將軍。”
他看著被自己綁了一宿,身上掛滿露珠的不速之客:“馬渠帥,你來自綠林,見識廣,你覺得,這將軍之號,賈復配得上么?”
被縛的馬武咧開嘴笑道:“當得起,你的勇武,已經勝過九成九的新軍將領了,我在綠林時遇到過不少,彼輩都怯懦如雞,不足道也。”
賈復往石頭上一靠:“我的故事說完了,馬渠帥又是如何做了盜賊?”
與俊朗的賈復相反,馬武臉褐而貌丑,只道:“我乃前隊湖陽縣人,年少時倒是想做守尉,督盜賊,卻不想長大后才發現,我生來就是做盜賊的好料。”
“我當時在湖陽任俠好義,殺了一個橫行鄉里的豪右子弟,于是只好避仇南奔于江夏,想做一段時日的漁父,過本分的日子。”
“卻不想,我卻遇上了六莞之禁,荊州之民依賴山澤,以漁采為業,朝廷的六莞之令,卻不準百姓上山下湖,說都都是朝廷資產,要去可以,得將所獲四分之一上交,這是郡里的話,到了縣里,就變成上交一半所得。”
“再加上漁獵也要交賦稅服勞役,如此重負之下,還打什么魚?我氣不過,將來催稅的官吏捅下了湖中溺死,只好亡命為盜。”
“一起因饑窮為盜的百姓不少,加上江夏鬧災,竟陵、西陽三老起兵于郡界,我帶著部眾參與了進去。吾等大鬧鄉邑,開倉放糧,然后躲避郡兵追捕,往北進了綠林山,得到大渠帥接納,就這樣加入了綠林軍。”
這便是馬武一個前隊郡人,卻成了綠林小渠帥的緣由,他這趟帶著親隨回到前隊,是奉綠林大渠帥王匡之命,刺探傳說中正在集結,欲南征綠林的朝廷大軍。
馬武回到故鄉后,發現確實處處都在抓壯丁,云集于宛城和襄陽。馬武越看越是心驚,綠林人數雖然,但多是老弱婦孺,能戰之士不過七八千,雖有山澤之險,但以寡敵眾不知勝負如何。
馬武是個膽大的,恰巧聽到坊間有傳言,說朝廷使者迎王莽皇子入朝,途經宛城以西,便決定干一樁大事。來一招“禍水北引”,勿令荊州牧、前隊大夫之兵專向綠林。
于是便有了西鄉襲擊越騎營一事,那些裝備精良的王師太松懈怠慢了,馬武帶著十來人就得了手。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李氏是前隊第一大姓,若朝廷剿了他家,兩邊打將起來,前隊一亂,對綠林的圍剿就不戰而解了。”
李通機關算計想栽贓綠林,不料真綠林也要往他頭上扣盆子,也算求錘得錘。
靠著馬武的膽大果敢,如今事情是成了,卻惹得越騎營和瘋了一般的李氏騎從一路追擊,遁逃的路上折了好幾個弟兄。他無路可去,只能西奔羽山,來投靠曾派人和綠林聯絡過的賈復。
賈復卻直接讓人將他們綁了起來,就是這老小子將官軍引來的!因為馬武,本不受矚目的羽山群盜一下成了全郡焦點,宛城的新軍云集西鄉,大有征伐此地之勢。
馬武以誠相待,沒有隱瞞自己做過的事,這可把賈復氣得不輕:“馬渠帥,你莫非也想讓我替綠林分擔一部分新軍兵力?”
馬武雖然還被綁著,卻已經親昵地稱起了賈復的字:“若是君文愿意,又未嘗不可呢?”
結果他就挨了賈復重重一拳,馬武只咳嗽著笑道:“事已至此,君文欲如何,將我綁了送去見那新室使者?”
賈復想了想后,卻給馬武松了綁:“與其在朝中做官,倒不如在山里為盜自在痛快。”
“走,且去看看子張襲擾的使者今日如何過境。”
他帶著馬武來到山頭上,此處能遠遠看見通往武關的大道,出了遇襲的事后,前隊大尹甄阜極其重視,給使團配備了整整一千兵卒,護送他們出郡界。
馬武指點著告訴賈復,他襲擊的應是來自京師的精銳王師,卻是花花架子,根本不經打,倒是與第五倫同行的岑彭守備嚴密,找不到任何破綻。
越騎營依然是先鋒,岑彭殿后,而第五倫的使團與皇子、皇女的馬車就被郡卒夾在中央,在賈復、馬武的遠眺下越行越近,然后停了下來,遣人帶著一份帛書,釘在半山腰的大樹上。
下午時分,賈復和馬武就看到了這份“檄文”,馬武不識字,只能聽賈復念,卻是第五倫聲討羽山賊,斥責他們違背律令,勾結綠林與前隊某些惡豪襲擊使者,罪大惡極,前隊郡將要發大兵剿滅,必碾為粉末。
馬武聽得大笑:“這使者口氣倒是不小。”
但嘴上雖鄙夷,馬武卻知道,現在這隊伍卻襲不得,否則會將屬下們都搭進去,他的計策玩到最后,雖有些弄巧成拙,但也算給綠林分擔了一些兵力,靠十幾人就牽制了幾千人,值啊!
倒是賈復對著檄文橫豎看了半天后,只道:“我怎覺得,這文書似是在告訴吾等…”
“快跑!”
第五倫帶著大隊人馬抵達析縣時,可嚇壞了鄧曄,還以為他反悔要帶人來剿自己,差點也帶部屬跑路了。
好在第五倫后來又派親信來相詢,問鄧渠帥他們之間的交易可還作數?
“作數,當然作數,一切如約。”
鄧曄更覺得第五倫惹不起,往后第五氏通往南陽的商隊,他是斷不會劫的,甚至會派人護送他們出縣界,以免被餓瘋了的雜毛小賊給坑了。
第五倫給前隊的諸多豪強挖坑下絆子,卻不打算刁難多是窮人被迫落草的盜賊,哪怕是羽山盜,他也留了檄文嚇唬一通,若他們聰明就該果斷跑路,否則前隊下定決心大軍進剿,幾百盜寇是撐不住的。
而來到析縣后,已進入右隊郡范圍,右隊大尹和武關都尉另派了人馬來接應,護送了第五倫十數日的岑彭,非郡命不得出境,便要止步而返了。
對于岑彭,第五倫頗有些不舍,親自與他作別,飲罷一壺酒后道:“世道不安,百姓饑寒,多被迫入山為賊,幾乎每個郡、每個縣都有,前隊只怕也要不安寧了,君然往后…有何打算?”
第五倫話里有話,但岑彭竟也沒多想,只緘默良久后道:“還能如何?盡忠職責,執心堅守,如此而已。”
也不知他是與第五倫交淺不敢言深,還是當真沒給自己留后路,畢竟岑彭當年曾殺過舉旗復漢的劉家人,與莽朝捆綁得很深。
這樣的將軍之才,若為注定覆滅的新朝殉葬,亡于亂世,實在是太可惜了。第五倫只在與岑彭分別時,將自己的甲胄相贈,岑彭身材倒是與他差不多。
“那我就說一句大話。”
第五倫朝岑彭拱手長揖,感謝他這一路的盡職保護。
“他日不管形勢如何。”
“第五伯倫所在的地方,永遠為君然留著一扇門!”
ps:第二章在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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