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寒冬臘月了,上哪給汝等打雁去?”
馬援的要求可把萬脩難倒了,這時節,候鳥的都飛往南方過冬,哪還能打雁?萬脩只能發動士卒到處找,最終在一個農戶里,買得一只因翅膀受傷,被捉來與大鵝養一起的公雁。
家雁也是雁,婚姻六禮第一項“納采”總算能順利進行,萬脩還被第五倫懇請,客串了一把媒妁。
條件有限,太多繁文縟節就不講究了,馬援板著臉接過第五倫恭恭敬敬遞過來的雁,說道:“昏禮下達,納采用雁也,取其隨時南北,不失其節,明不奪女子之時也。又取飛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禮,長幼有序,不逾越也。伯魚,你能做到么?”
“唯,倫敬受諾!”
第五倫秒懂,這以后,他再也不能直呼馬援的字了,好虧啊。
“丈人行。”第五倫如此稱呼,馬援卻沒答應,總覺得別扭。
在此之前,馬援看第五倫怎么瞧怎么順眼,可今日,卻是怎么看怎么來氣。
稍后馬援便與第五倫、萬脩辭行,他要趕在第五倫之前南下。
臨行前只囑咐第五倫道:“伯魚回了常安,挑個好日子,再帶只雁來我家。”
這當然是讓他執行婚禮的第二道程序,問名了,而婚姻六禮,便有五道要用到雁,還不能一雁五吃,得分開送。
之所以急著回去,一來馬援作為家中老幺,也不是族長。家族聯姻的大事,他得去跟兩位兄長通氣。第五倫那“大志”是絕不敢說的,馬家作為新朝新貴,二兄三兄都是忠君之人,起碼現在還是。
其次,馬援決定再做一件“興至而行”的事,他要把長女的母親,也就是妾室升為正室,往后馬援就是有妻之人,而馬氏淑女也搖身一變,成了嫡長女!
“第五倫此子奸猾得很,可不能讓吾女因身份而受他氣。”
第五倫追不上馬援單槍匹馬的步伐,才出軍營障塞,他就被攔住了。
上個月被胡虜破壞最重的廉縣,眾人得知第五倫要走的消息后,三老豪右帶頭,上千人來到障塞外挽留,不舍得他走。
一時間竟至老弱相攜號哭,攔著第五倫的車乘,老小攀車叩馬,啼呼相隨,以至于日行不過數里。
甚至有人十分賴皮,也不管地上積雪,當道而臥,隊伍只好停下。
父老們都朝第五倫作揖:“胡虜在側,庸將不能抵御,愿乞將軍復留期年!”
第五倫知道,廉縣人擔心自己走后,胡虜再度入寇,官吏皆如梁丘賜等貪生怕死,不肯相救,他只在車上朝父老們拱手:“新秦中民風,素來彪悍,民風好武,多出將帥,子弟皆能乘馬、射箭,漢武、漢宣之世,常充當羽林,或隨將軍們北上擊胡,使得單于遠遁,不敢南望。”
“先前胡虜趁虛而入,不過是因為這數十年來武備松弛,以胡虜右部之眾,尚不如新秦中四縣,何必畏懼。”
“我的部下會留在這,候望精明,一旦有警必提前燃起烽煙,而百姓也可隨士卒修習五兵,汝等不但是衛國,也是保家!”
匈奴雖然休養生息恢復了國力,但遠不如冒頓、老上之世那般強盛,舉國入侵不容易,小股胡寇,本地人只要重拾武德,又有萬脩、第七彪組織,完全能將他們打退。
廉縣人見挽留不得,只好放行,倒是父老端著溫好后的大碗黃酒過來,說天寒地凍,路上寒冷,請第五倫飲了暖暖身子。
第五倫來者不拒,端起碗就喝了個精光。
在上河城過了夜,與下個月才南下的竇融把酒言歡,次日出城抵達大河邊,又被人攔住了。
這次攔第五倫的,卻是幾對新人,且說自從第五營率部渡河擊胡后,昔日對士卒提防甚重的新秦中百姓,也漸漸轉變了態度,信了他們是“護民之兵”,過去農戶視豬突豨勇為遷虜兵匪,現在見到士卒路過,卻能主動喊他們喝口水。
更有一些還單身的當百、士吏就此解決了終身大事,第五倫按照承諾,軍中只要有和本地姑娘成婚的,媒人自己找,聘禮第五倫負責出。有人選擇入贅,因為他們過去是奴隸,連姓氏都沒有,有人則自詡“第五氏”。
上河縣遭胡災后失去丈夫的女子很多,越是邊塞,禮儀綱常就越是松散,為了讓自己和孩子能活下去,前夫死后月余就改嫁的大有人在,跟著萬脩解救里閭的那些士卒成了香餑餑,這其中也有幾分“報恩”的意思在。
第五倫只要有閑暇,是會替士卒主婚的,今日聽聞他走,幾對近期要成婚的新人便將日子提前,在冰封的大河邊等來第五倫,衣著簡陋的新婚夫婦懇求道:“將軍待吾等大恩,敢請飲一盞喜酒再行!”
這酒能不喝么?不能,第五倫留了幾份厚重的禮錢后,又痛飲三大盞。
黃酒這玩意別看度數不高,喝猛了卻上頭,在冰封的黃河上慢悠悠走過去時,第五倫已有些眼花耳熱。
豈料到了對岸后,還有更大的陣仗,更多的酒在等著自己。
遠遠只見白茫茫的雪地上黑壓壓一片,竟是數千百姓,廉縣、上河兩地居民還是自發組織,那特武縣就是官方帶頭,從縣宰到尉、丞,真正號召他們的人則是張純。
張純作為縣中父老代表,遠遠就帶著族人和鄉親們唱道:“桑無附枝,麥穗兩岐。伯魚為政,樂不可支。”
又帶頭擊節唱:“邑然不樂,思我第五。何時復來,安此下民!”
這不是詩經,而是百姓的相和歌,等到近時,張純帶著特武人上前相迎,說道:“將軍駐扎特武這大半年,不但外逐賊寇,西擊強胡,還清廉仁賢,舉縣蒙恩,如今辭去,吾等受澤之人,豈能不共報恩德?”
說著就上了大手筆,本地豪強一起湊了捐贈的牛馬器物,價值數十萬,望將軍笑納。第五倫當然不能要,只婉言相謝,一無所受。
既然有價值的東西不肯要,那張純就上無價的:“前朝漢宣帝時的丞相于定國,他父親于公為東海郡縣獄史、郡決曹,決獄公平允當,即便是遭到懲治的人,只要是判決出于于公之手,都不銜恨。以至于郡中為之生立祠,號曰于公祠。”
“吾等欲效東海于公之事,也在縣中大河邊上,為將軍立一祠,好讓本地百姓世代記念將軍恩澤!”
第五倫再度謝絕,但張純卻十分堅持,而他身后的百姓則喊道:“將軍去了,吾等再立!”
此情此景,讓第五倫感慨自己那些堅持確實沒白費外,也對張純深深忌憚。
先是唱歌,后則贈財,最后是生祠,簡直無窮套路。張純既幫第五倫揚了名,讓這關系有始有終,又借此贏得第五曲的好感,好讓強龍和地頭蛇繼續和睦相處。
第五倫只暗道:“萬脩、宣彪、第七彪,我留在新秦中的三駕馬車加起來,都不是張伯仁的對手。”
這讓第五倫對部下們多了幾分擔心,兩年之內,他們還是第五曲,過了兩年,就說不準會變成什么樣了。
張家的兵,還是某位繼任將軍的兵?
畢竟,人心也是有保質期的,第五倫不能將眾人扔在這太久。
“往后還是得想辦法,將第五曲調回去,應該用什么借口呢?比如…入京勤王?”
正想著時,張純卻端著酒遞過來了:“昔日于定國能喝一石不醉,不知伯魚能飲多少?”
又是滿滿一盞溫湯的糜子酒,第五倫干下去兩次后,百姓皆拊掌叫好,但他本人卻有些迷糊了,只瞧著第三盞真是又大又圓,但幾千雙眼睛看著啊,還是強行灌了下去。
是日,第五倫大醉。
這場送行最后如何收場,第五倫懵懵懂懂,只記得他們又在大冷天送出去十余里,揮手數次仍跟了上來,又在張純帶領下唱了首歌。
“望遠忽不見,惆悵嘗徘徊。恩澤實難望,悠悠心永懷!”
而等到第五倫在顛簸的車上一覺睡醒過來后,發現天還亮著,大概是酣睡了一整夜,因為他叮囑過天明必須上路,遂被屬下連攙帶扶上了車。
第五倫揉著亂糟糟的頭,問今天是幾號。
“宗主這一覺,直接睡了一年!”
給第五倫遞醒酒溫湯的張魚說道:“今日已是臘月初一,地皇二年了!”
這是地皇二年(公元21年)的第一天。
前隊郡蔡陽縣白水鄉,劉氏大宅中,劉秀一如往年那般,身著絳衣叩門,提醒兄長:“劉伯升,爾而忘王莽篡漢之仇乎?”
完事后,他自坐在院中吃朝食,汁水落在須上,劉秀去清洗時,捋著自己養了老長的胡子,不由感慨時光流逝。
“轉眼間,我就從常安太學回家兩年了。”
這兩年劉秀也沒閑著,劉氏兄弟中,劉伯升主進取,招攬豪杰,訓練族兵。劉秀則主守成,將精力集中在蓄糧上,去年南陽遭災,唯獨劉秀家田地大豐收。這下,連一直嘲笑他只專注農稼的大哥都忍不住夸獎。
有了糧食就有了一切,荒年里活不下去的百姓或入山為盜寇,或投身豪右之家。朝廷在前隊管控松弛,南方綠林山賊眾越來越多,劉家的族丁賓客也慢慢匯集,已得數百人,發動百姓的話,能有二三千人響應。
距離劉伯升期盼的舉事時機,是越來越近了。
但每次他忍不住想舉旗,劉秀都力勸。
“文叔,我說過,地皇將是賊子王莽最后一個年號。”
“兄長,地皇有六年,這才過去一年呢,且先等等!”
劉秀就這性情,做事不急不緩,穩扎穩打,時間站在他們這邊,且先讓這天下再亂一陣。但每次出門,目睹流民過境,苛吏橫征暴斂,劉秀亦頗為不忍。
就在這時候,院門被推開,一個人風風火火沖了進來,拉著劉秀就往外走。
卻是劉秀在太學時的同窗好友,鄧禹。
劉秀笑道:“仲華來了蔡陽也不說一聲,這是要去何處?且容我換件得體能出門的衣裳。”
“都火燒胡須了,文叔竟還顧得上換衣!”鄧禹都替他急,一跺腳道:
“我來此是要告知你,新野縣那邊,有人登門,向你的意中人,陰氏淑女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