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斗地的經濟價值,王莽希望拿下這兒后,讓傀儡單于須卜當來此招募匈奴人,另立王庭,好分裂匈奴,以胡制胡,完成“守在四夷”的目標。
不過…說好的友軍呢?
按理說其余三路軍隊應該早就抵達斗地,然后繼續北上,與匈奴右部大軍會戰,如今非但匈奴遠遁,方圓百里內空無一人,連新軍斥候也不見一騎。
太陽偏移,使得賀蘭山的陰影,似也因畏懼而匆匆挪開,要給吞胡將軍讓道。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還不夠。”
白發蒼蒼的韓威抬起頭,看著那巍峨山影,他年齡雖大,但志向不遜于馮唐、李廣:“秦時蒙恬北逐匈奴奪得此地卻有復失,漢時賴名將之功,于此設立郡縣,而今日,本將軍要將中國之界,再往外移四百里!”
韓威讓大軍且先在斗地駐扎下來,遣游騎向其余三個方向搜尋,三日后得到回報。
“將軍,找到三部曾經駐扎的軍營痕跡了!”
韓威大喜:“那他們距此還有多遠?”
“敢告于將軍,定胡將軍萬余人,出設屏居延東行,出塞百里而返。”
“平狄將軍萬余人,出張掖郡休屠澤北上,出塞八十里而返。”
“更始將軍廉丹兩萬人,出溝搜郡高闕塞,出塞…下吏沒找到他的營地,也不知究竟出塞多少里。”
韓威一下了愣住了,這與他想象中四方匯集,旌旗北向,匈奴畏懼,單于拜服的景象相差甚遠。
如今四方進擊只有他這一路老實巴交地走了遠路抵達,其余都冒個頭就回了,那現在該怎么辦?
正在韓威遲疑之際,又有斥候匆匆來報:“將軍,斗地以北,發現匈奴右部大軍!”
韓威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漢文帝晚年,見到了年輕時的李廣,但見李廣作戰勇猛,箭術高超,狩獵時斬獲最多,漢文帝非常賞識,卻又感到遺憾,只道:“惜乎,子不遇時,若子生于高皇帝之時,萬戶侯豈足道哉!”
韓威過去一直覺得自己生錯了時代,宣帝時傅介子、常惠、鄭吉開拓西域時,他還沒出生。
元帝朝陳湯、甘延壽遠征絕域斬郅支單于首,頭懸篙街,名震天下時,他年紀還小。
韓威一生大多數時間,漢家與匈奴保持和平,邊塞三代無警,想立功封侯都沒地方去,跟別說他家有祖訓,不準做官。
但韓威只將祖父的遺言理解成“不準做漢朝的官”。
新室肇造后,年已六旬,自詡高才卻郁郁不得志的他終于趕上了好時候,從軍平定叛亂,又揚言五千人掃平匈奴,得了皇帝器重,終得將軍之任,獨當一面。
“戎狄豺狼,不趕盡殺絕就算了,豈能將其當成家畜來養呢?遲早會被反噬。”韓威的想法和皇帝王莽一模一樣,君臣問對時一拍即合,韓威作為最鐵桿的主戰派,與其余人態度曖昧對比鮮明。
而今日,韓威真真迎來了他期盼已久的場景:與匈奴人的戰爭。
只是雙方數量卻有些懸殊,在友軍無一路抵達的情況下,韓威實打實只有六千兵卒。
而早就在斗地以北游弋,發現韓威孤軍深入后,小心翼翼圍過來的匈奴人,加起來起碼有三四萬騎,這是集中了整個右部的力量來應對。
“別慌,同樣懸殊的仗,衛、霍又不是沒打過!”
韓威用剛強的話語掩蓋心中驚恐,說起來,新朝和匈奴開戰十年,這還是新軍第一次出塞。他們對匈奴的作戰經驗為零,只能依靠邊塞老卒口口相傳的辦法,依靠地形扎營。
新軍以輜重車為營,布陣于營外,前列士兵持戟盾,后列士兵持弓箭,忐忑地等待匈奴進攻。
匈奴騎從牧民浩浩蕩蕩,加起來仿佛比斗地山上的草木還多,遠望猶如黑云壓城,他們也多是臨時征召的牧民,秩序和戰斗力不強,時而派出一隊歸來試探,被弩矢一射,丟下十數具尸體便退走。
胡虜不再急躁,只遠遠圍著,像極了狼群在捕獵,期待獵物耗盡體力的那一刻。
韓威車壘布得不錯,而士卒們沒了退路,倒是沒出現奪路而遁的情況,如此堅守不成問題。最大的麻煩出在食物和水上,帶出塞的干糧已經只剩下五日之食,先前痛飲清泉的士卒更開始腹瀉,定是匈奴人在水源處行了巫詛,埋入病畜尸體。
現在韓威只能寄希望于友軍來援了,他開始覺得,這是更始將軍的計策,是要用自己為餌,誘惑匈奴大部隊包圍,然后新軍三路隨后趕到,再來一個反包圍,如今便能盡殲匈奴右部主力,震撼胡虜。
可等啊等,一直等了五天五夜,食物將盡,而飲水早空,掘地挖井也運氣不好,一直沒挖出水來,士卒朝飲露珠解渴,忍不了的已經開始殺牲畜飲血了。
而在和漢朝相處幾代人后,匈奴人也學聰明了,除了日常派遣游騎在順風射箭騷擾外,還派人過來用漢話招降。
來的是盧芳的兄長盧禽,他奉盧芳之命出塞后,找到了匈奴句林王,做了其麾下幕僚,匯報了塞內的情況。
然后便發現,匈奴帳中居然有大批漢人,卻是十年前從西域叛逃而來的,都自詡漢家忠臣,此刻他們中能言善辯之輩,也替匈奴人順風而呼道:“諸君,聽我一言!”
躲在武剛車后忍饑挨餓的正卒、羨卒們側耳,卻聽對面呼喊道:“匈奴與漢朝本來是兄弟,匈奴過去發生內亂,是漢朝孝宣皇帝幫助呼韓邪單于登位,所以匈奴向漢朝稱臣,以示尊敬。可王莽作為漢朝的臣子,卻篡奪了皇位,又擅自更改延續幾代人的印信,故意羞辱單于,導致兩國決裂。”
“十年前,漢朝的西域都護長史陳良、終帶等人,思念漢朝,殺死了戊已校尉,帶著文武官員,及眷屬男女,約二千余人,來投奔匈奴。大單于任命二人同為烏賁都尉,那兩千余人都妥善安置,衣食無憂。”
“邊境一切戰禍,皆是王莽一意孤行導致,匈奴只是被迫反擊,如今汝等若肯降服,則能像西域都護降卒一樣保全性命,生時是漢家兒郎,豈能死時成了新室叛逆!”
你別說,這一陣吆喝,韓威軍心果然一亂,士卒們嘀嘀咕咕商議著對面有幾分實話,韓威大驚,令人立刻擊鼓,掩蓋住了對面的喊話。
可普通兵卒心中的騷動,卻是掩不住的。
“勿要信胡虜奸細之言,那陳良、終帶等人,后來都被匈奴送回常安,以燔燒之刑處死了,這就是投降的后果!”
王莽援引《周易》“焚如死如”之言,對這種刑罰十分著迷,逮到叛逆,多是豎起木架,一把火燒死,讓他們臨死前痛苦的哀嚎震懾宵小。
可這番話語并未讓士卒們安心,反而更加凸顯了新莽的殘忍,更何況,被送回處死的只是當官的,普通士卒不還在匈奴好好的么?他們在營壘中道路以目,軍心更亂了。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友軍仍不見蹤影,韓威的期望也一點點消失。眼看匈奴人襲擊越來越頻繁,而己方體力士氣更加低落,更要命的是,所帶弩矢在沒有經驗的士卒亂射數日后,即將耗盡,這本是新軍最大的倚仗。
他們已陷入絕境,老將軍舔舐著龜裂的嘴唇,不得不做出一百多年前,李陵的艱難決定。
“拔營,向南突圍!”
突圍倒是很順利,匈奴人幾乎沒有戰斗,只隨意抵抗了一陣便放開了包圍圈,陣地戰他們不喜歡,追擊才是游牧者鐘愛的節奏。
韓威之所以不選擇向東返回新秦中,是因為賀蘭山距此四百里,而南方的休屠澤,只在兩百里外,五日可至,或許駐扎在那的新軍聞訊后,能出塞救援,調頭打一個大勝。
時至今日之困局,韓威仍對勝利念念不忘。
但在匈奴數萬騎追擊的情況下,軍隊速度變得極慢,走幾步就得調頭作戰,韓威故意引匈奴人進森林,借助地形步騎協同,短兵交戰,也斬殺了數百騎。
韓威不忘叮囑屬下:“頭顱都放在車上,這是吾等力戰的證據。”
“那就讓傷卒抱著人頭,不能扔!”
似乎整個右部的胡虜都出動了,短短數日又增加了數千騎,新軍如同汪洋中的一葉孤舟,不知何時何處就會有一陣大浪撲來。
他們搖搖晃晃地前進,行至第二日,糧食徹底沒了,餓紅了眼的士卒將目光盯向騎兵的馬匹。
韓威以身作則,將自己的戰馬貢獻出來,希望屬下的校尉、軍司馬們跟進,豈料這件事卻引發了自遇敵以來最嚴重的逃亡,昨日還勉強聽韓威指揮的軍吏、騎兵們,在聽說要輪流殺馬充饑后,竟在一夜之間,就帶著麾下部隊逃了個精光,拋棄了步行的袍澤!
如同引發了連鎖反應,本就不清楚為什么要打這場仗,也沒人欲為新朝死戰的步卒,亦開始潰逃,任韓威在風中橫戟痛罵,還親手刺死了幾個逃兵卻于事無補。
眼看新軍人心大亂,數萬胡騎乘機再度圍過來,盯著韓威的大旗進攻。
韓威只能再度停下,帶著所剩不到三千人且戰且走,士兵傷重者臥于車上,傷輕者推車,再輕者持兵器搏戰。
昔日一漢能敵五胡,如今一新能敵幾胡?
仗著甲胄精良,能頂住匈奴人連射數箭,但隨著體力耗盡,越來越多人倒下,更別說,匈奴人在進攻間隙,還不斷有人持漢語過來鼓動。
“降吧!新室于汝有何恩德,要為其效死?”
不斷有士卒徹底喪失斗志,扔了兵器投入匈奴軍中,韓威陣中之人越打越少,黑夜去了又來,也不知道過了幾天,南方、西方、東方,仍不見友軍來援。
他們只能憑借最后的意志作戰,最后僅剩下不到百人,都渾身是血,有人札甲上甚至插了十多支箭,只能一根根掰斷。
食物是徹底沒了,韓威只能對部屬們慚愧地說道:“老夫向陛下上書,說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糧,饑食虜肉,渴飲其血,可以橫行匈奴。”
“如今卻遭此困厄,非威之過,乃友軍誤我也!雖不能橫行匈奴中,但這血肉,卻是吃得。”
他帶頭割下死在近處匈奴人的血肉塞進嘴里,白須被污血染紅,這一幕讓匈奴人都不由駭然。
招降的人又來了,他們原本對韓威是輕蔑的,如今見其死戰,卻多了幾分敬重,只遠遠高呼:“降吧,右賢王和句林王說了,韓威若能歸順大單于,大者王!小者侯!絕不虧待你!”
韓威將最后一根矢上了弦,等那人來到近處時猛地抬起,將其射落下馬。
“吾乃陛下親拜吞胡將軍!”他放聲大吼。
“自五十余歲出仕起,便是新室之臣,受天子之恩,不識漢家之臘!”
匈奴人放棄了勸說,數千騎一擁而上,馬蹄踐踏得滿地尸骸鮮血淋漓,至數十步外駐馬挽弓斜指。
最后的時刻到了,韓威一條腿已傷,身上滿是創口,札甲也有些殘破,只用旌旗撐著起身,揮刀向前,罵道:“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虜,無異口中蚤蠡…”
萬箭如驟雨灑落,一支流矢正中韓威面門,然后更多落箭將他淹沒。
白色的斗地鷥羽,仿佛給韓威蓋上了一層錦被。
旌旗倒下,匈奴人縱馬上前,亂刀揚起,屠殺了最后一批新軍。
在距離邊境僅百里之處,在友軍作壁上觀的情況下,新朝吞胡將軍韓威。
為胡所吞!
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糧,饑食虜肉,渴飲其血,可以橫行!——韓威《漢書·王莽傳》
應該是典故最早出處,東漢耿恭還在他后面。
吞胡將軍身后,步騎旌旗高舉,車輿滿載著谷米肉干,足夠一月之食。
出了卑移山(賀蘭山),便離開了新朝,進入匈奴地界。
韓威站在車輿上遙望此山:“匈奴右地,自范夫人城以南方圓千里之內,就這一座山的木材好用,山上生長奇異的木材,添上鷥羽非常適合做箭竿,而右部諸國氈帳和車輛的木材,亦多來源于此。”
許久未見的清泉重新出現在地表,士卒們歡呼著過去痛飲,牧草還沒完全枯萎,饑腸轆轆的馬匹騾驢低頭猛啃。
相比于漢時衛霍絕幕遠征,動輒數千里的路程,這趟出塞簡直是小打小鬧。斗地距離設屏、張掖較近,不過二三百里,離新秦中也才四百里,十日必至。
旌旗向西,三軍踏過賀蘭山缺。
山的東面是新秦中后套平原膏腴之土,城郭田畝密布,山的那邊卻是貧瘠的世界。黃河邊齊膝高的豐饒牧草,變成了赤色戈壁上點綴的雜草。河流湖泊罕見,倒是干涸的鹽灘一個接一個,漸漸的,草原徹底消失,只剩下一片滾動的沙海,沒了賀蘭山阻隔后,風沙直接撲到士兵們臉上。
大多數士卒從沒出過邊塞,也沒見過如此廣袤的沙漠,軍吏只咂舌道:“這是傳說中,衛霍越過擊胡的大幕么?”
漢成帝想要卻又怕匈奴不答應有損皇帝尊嚴,只讓使者以個人身份提出,而匈奴果然婉言拒絕,當時漢家已衰,也沒有能力派兵出塞,只能作罷。
吞胡將軍麾下號稱萬人,其實刨除吃空餉的水分,只有六千,四千為正卒,兩千為羨卒,出塞十日,糧食吃了一半,而馱畜也渴死宰殺小半后,終于看到一座陡峭挺拔的高山。
它與塞外常見光禿禿的石頭山不同,滿山植被茂盛,時值塞北的深秋,山上的針葉林,樺樹和山楊呈現出不同顏色,綠、黃、紅,五彩繽紛,美麗極了。
確與向導描述的“幾重山色”分毫不差。
所謂斗地,乃是宣、元后漢朝與匈奴劃界和平后,匈奴人凸入漢境的一片領地,面對著昔日張掖,亦是如今的設屏郡。雖然南北和親,但烽燧仍未取消,為了提防斗地的溫偶騌王,漢在沿邊都駐扎屯卒。
漢成帝時,便有漢使向王莽的叔父,大司馬驃騎將軍王根提議,既然匈奴向漢稱臣,不如直接向單于索要這塊土地,如此可以作為塞外屏障,削減西北邊境一半屯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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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對啊,韓威看前漢武帝朝的戰例,中國常是數路出塞,匈奴則喜歡集中兵力專討一方,豈有同擊三路的道理?
倒是作為王根的繼任者,皇帝王莽對此事念念不忘,如今便發動了戰爭,讓設屏(張掖),張掖(武威),溝搜(朔方),新秦中分四路進軍,數萬大軍直指斗地!
“四道并出,共行皇天之威,罰服于之身!”
“這只是小幕。”韓威讓人攤開地圖,他們正處于兩片沙漠(烏蘭布和沙漠、騰格里沙漠)中間的荒地上,偶見灌木植被,甚至能找到水源。順著這條綠色通道一直向西,就是這次新軍出塞的目標: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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