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魚在第五倫帳中侍墨,偶爾會看到宗主白日行軍后,乘著天沒黑透,持筆畫著地圖。
小張魚湊過去觀望時,宗主還指著那些山川道路對他說道:“張魚啊,吾等現在位于京尉郡,沿著涇水往西北方走,白日隔河遙望那座山叫甘泉山,甘泉宮就建在那,涇水對岸便是吾等的家鄉列尉郡。”
他害怕涇水,數年前就是那場水災,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遭受滅頂之災,而如今說到家鄉二字,張魚第一想到的不是早就被沖垮的兒時居所,而是收容了他和朱弟的第五里。
幾年的流離失所讓他們忘了家的感覺,倒是在第五里重新找了回來,剛開始時名為幫廚小弟,但那些庖廚里剩下的下水、角料,隨意烹煮后,多進了他倆的肚子。原本瘦弱的二人個子躥了不少,張魚現在努力曲臂,甚至能找到一小塊肌肉了。
而那些全里人參與的祭祀、歡慶,也加強了他們的歸屬感,張魚甚至恨不得自己也姓第五,省得第五福總用高人一等的眼神看他。
到了次日繼續行軍時,等到隊伍在涇水邊休憩時,張魚便將昨日剛學到的東西顯擺出來,告訴豬突豨勇們,對岸就是列尉。
“是家鄉。”
除了少數因欠了訾稅被迫淪為壯丁的農夫面帶眷戀外,其余奴隸出身的人卻面無表情。
張魚立刻就明白了,他們并不想家,列尉留給眾人的記憶,除了雞鳴就要開始的苦活、主人的訓斥外,就只剩下身上的笞跡了。
“軍營里雖苦,但至少伯魚司馬來后這個月,我還沒挨過鞭笞。”臧怒滿意地如是說,想要激起袍澤們對第五倫的感激。
可他的口才和號召力較主薄宣彪差多了,竟成了翻車現場,豬突豨勇們紛紛吐訴了自己的挨打經歷:“我挨過,因為開飯時搶食。”
“我也挨過,因練站姿時太困,站著睡著摔倒出了圈。”
“還有我,我從鴻門到茂陵的路上,跑了兩次。”
“你還有臉說?換了在其他營,早死兩回了!”
已經做了士吏的臧怒大罵他們:“汝等…汝等活該打得好!下次再打乃公親自持鞭。“
眾人也嘻嘻哈哈承認了,第五司馬雖然心懷仁德給他們衣食但在軍紀上除了減少殘殺外,小的懲處其實還嚴了幾分。若是老練的兵油子或許還會畏威不畏德,但眾人多是苦奴婢出身如今慶幸得自己遇上個好主人在發覺留下似乎更有活路后,都不跑了。
隨著一聲吆喝,短暫的休憩結束,他們又得去拉著滿載甲兵的人力輦或者挑著放置糧食的扁擔繼續上路。
就這樣開拔后的第十天,他們抵達了弋居縣,這個縣過去屬于漢時北地,被王莽劃給了京尉,離開弋居縣便終于出了六尉地界,正式進入威戎郡了。
這下輪到書佐宣彪想家了。
道路沿著泥水河谷向北延伸泥水一如其名:一石水、六斗泥。時值仲春二月,徑流尚小但已經十分渾濁。
腳下的黃土厚重而夯實,在水流的雕塑下形成了許多溝壑縱橫的墚墚峁峁頭上扎著白幘的農夫忙著耕田種粟有時也會出現三三兩兩披著羊裘的牧民,手里揮舞著鞭子,將黑山羊從黃土塬趕到河邊飲水吃草。
“這一帶的景致,卻是像極了列尉北部的修令縣。”宣彪一下子十分想念父親,也不知他在五威司命牢獄中過得如何?是否已經判刑流放遠方?
越往北走,景色就越是荒涼。
來自列尉郡南部的一些人低頭捧起土壤嘗了嘗,只覺得這附近真是窮山惡水。
“到處都是灌木和土塬,土質也不好,如此貧瘠的地方,一把粟種撒下去,半年之后也收不上多少來。”
“軍司馬說過,吾等此行的終點,是大河兩岸富庶肥沃的土地,怎么越走越不像啊?莫非是在騙吾等?”
雖然嘴上說不想家,可這些列尉人在進入陌生的環境后,還是第一時間產生了恐慌的情緒,畢竟他們的前半生,最遠的路也就是陪著主人,去縣城趕個集。
這時候,就輪到宣彪給眾人做思想工作了:“此行要走七十天,如今蔡走了十日,這路上景色還要變上許多次,軍司馬是何許人也?懂的自然比汝等甿隸多。“
“我過去也曾聽父親提及,漢時曾徙貧民于關以西,充斥朔方以南,移民在那開墾土地,養活了七十余萬口,因為富庶堪比秦中,故名新秦中,土地豐饒,牛羊成群,據說秋天時,谷子多到吃不完。”
稍稍安定豬突豨勇們的軍心后,宣彪心里其實也有些沒譜,畢竟只是道聽途說,沒親自去看看,反倒是在跟著父親隱居期間,遇上過一些從北方南逃的邊緣之民,聽他們吐訴,說五原等地已經極其困乏,只不知威戎北部如何?
因為沿途荒涼,經常走三四天才能抵達下一個縣城,路上遇到的死人,漸漸多了起來。
過去半個月里,路上本就時常能遇到倒在路旁的豬突豨勇,有時身上帶傷,是逃跑時被殺,有時沒有任何傷口,乃是饑餓病累而倒斃,身上的衣裳被同袍們無情剝走,這里野狼出沒,有時甚至能看到它們搶奪一條新鮮的人腿,紅著眼睛厲聲低吼,令人毛骨悚然。
在西河亭縣(大要縣)時,眼尖的張魚更發現了駭人的一幕:那是一個剛埋下沒幾天的大坑,里面橫七豎八躺滿了豬突豨勇,因為埋得太草率,往往露出一條腿或一只腳在地面上,甚至還有人被埋了一半后發現還沒斷氣,卻被拋棄不管,只在那抽搐著、哀求著。
第五營救起其中一個,灌了水后還有生氣,聽他自述,乃是跟隨前鋒興軍的,興軍主官不顧豬突豨勇疲倦,日夜兼程趕路,他們不到七百人,十來天里已經倒斃五分之一。
“夜晚用繩索套在他們的頸子上縛到一起,還要剝光衣裳,以防私逃,而像我一樣的病兵,則被拋棄。”
加上鞋履、被服、食物被上司侵吞,出發時本就狀態極差,很多人走了十來天,已經燈枯油盡,再走不動了,等待他們的,只有被拋棄死亡一條路。
這人也沒活多久就咽了氣,乘著休憩的當口,在宣彪的提議下,因為吃得飽,還有余力的眾人刨坑將他埋了,這次埋得很深,深到野狼野狗沒法將尸體掏出來。
等埋好填平后,臧怒又發自肺腑地說道。
“還是伯魚司馬待吾等好啊,不但分發衣履,這十來天也沒讓吾等餓著上路,遇上病弱不堪難以行進者,便在亭舍將其釋放,還留了點錢。”
至于那些人后來的命運,沒人知道,也不想知道。
這次沒人抬杠反駁,豬突豨勇們都在夕陽下默默站著,隨著夜色漸濃,不自覺地靠攏在一起——路上遇見的死亡越多,他們就越發團結。
正如第五倫希望的那樣,團結在他的周圍!
豬突豨勇們如同孤舟上的船員,面對外面的驚濤駭浪,只能將所有忠誠和希望,寄托在掌舵的船長身上。
但第五船長自己,也承擔著巨大的壓力,在營中內部,第五倫三令五申,在路上這兩個月,吃空餉可以,但克扣活人口糧的事,必須杜絕!
反正當百、士吏差不多都換上了他的人,第七彪做了當百,第五平旦、第一雞鳴等為士吏,底層士卒又有宣彪等人幫自己管著,兩名軍候戴恭、金丹徹底被架空,只能唯第五倫馬首是瞻。
最大的麻煩來自外部條件,盡管有牛馬拉車,但他們從京尉郡倉帶出來的糧食畢竟有限,而北地郡窮僻,當地官員再刮一層油水后,根本得不到多少補充。
為了讓手下八百人不挨餓,第五倫每天都要和踵軍司馬扯皮,爭取讓豬突豨勇們有口飯吃。
“趕路耗力巨大,正卒每頓食兩斤(500多克)干飯,羨卒應吃同樣的份量。”
“畢竟,不論是輜重甲胄,還是糧秣草料,都由我麾下眾人推攮運送,可比正卒只需負刃而行勞累多了,若是累垮了他們,拖慢了行軍速度,反倒不妙。”
踵軍司馬名叫屠門少,杜陵人也,祖上大概是殺豬屠狗的,生得一臉油膩,他也是個討價還價的老手了,剛開始說什么,興軍、大軍的豬突豨勇只能吃正卒一半的口糧,在第五倫據理力爭許久后,才松了口。
“一斤半,且無醬菜佐餐,決不能再多!”屠門少不容第五倫再說話,結束了這場每隔幾天都會發生的爭執。
末了卻又笑道:“這還是看在伯魚的面上。”
確實,第五倫又是賄賂,又是承諾給屠門少家送煤球等好處,才將其說服,但按照屠門少的說法,他在意的可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而是第五倫這個人。
“伯魚可知,先前韓將軍麾下眾司馬如何看你么?”
屠門少道:“皆對你側目啊,直到那一日決定先后次序,若是伯魚處處爭先,眾人肯定會對你更加忌憚,可在你推脫之后,反倒覺得你親切不少,我這才愿與你往來。”
才華橫溢的人總會招致嫉恨,第五倫沒想到,自己露怯藏拙,竟還有這種意想不到的好處,否則就要挨友軍黑刀了。
二人正說話間,宣彪卻來稟報,說發現沿途宿麥青苗被踐踏嚴重,不少還被拔走,可能是前方興軍、大軍干的。
“應是豬突豨勇所為,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屠門少笑了起來,這話讓宣彪心里大怒,卻被第五倫搖頭制止。
應該是跟著前軍得豬突豨勇們餓壞了,糧食不夠,便挖野菜啃樹皮,地里距離成熟還早的宿麥青苗也沒放過。
第五倫只能確保,自己手下的第五營,因為平素吃得勉強夠,應該不會干這種事。
這附近是功著縣(郁郅縣),距離威戎郡首府還有兩天路程,到了那,他們就能從郡倉得到最后一次補給。
可等踵軍再度上路時,在路上卻被一眾群情激奮的百姓給攔下來了,都是本地人,數量上百,還有更多人涌過來,手里持著農具,為首的三老義憤填膺地表示,前軍路過時毀掉了他們大片青苗。
一些人前去阻攔,卻被當成丁壯給抓走,現在此事已經驚動了嗇夫、三老,要能做主的軍官給個說法。
這下有些麻煩了,第五倫正要提出,自己去和這些三老等商量商量,畢竟他擅長不同地區方言。
不料屠門少卻冷笑一聲:“前軍惹的禍,關我后軍什么事?”
屠門少懶洋洋地舉起令旗,讓正卒里的新兵們上得前來,排成陣列。
“吾等奉天子命,前去塞北抵御匈奴的,汝等這群刁民不攜壺提漿來迎王師也就罷了,居然為了區區小事阻攔?”
“天子有詔,方出軍行師,敢有趨攘犯法者,輒論斬,毋須擇時!聽我號令,長兵在前,弓弩在后,盡管射!”
這話聽得第五倫大驚,連忙攔著:“且慢!”
屠門少卻獰笑道:“伯魚且看好罷,我教教你如何與這群刁民相處,十多天了,新卒總得見見血,彼輩不是什么百姓,而是賊寇,殺傷者有賞!”
而對面的本地百姓也看出情況不對,紛紛后退,恰有一騎沖出,手中高舉印綬,大聲道:“住手!”
“吾乃朝廷欽命,義陽侯,傅長。”
(首訂加更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