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正、連率、大尹,都是新朝郡一級官員的稱謂,與漢時太守同義,但第五倫至今沒搞懂三者之間的區別。
本以為是不同爵位的稱呼,但公孫述并無侯、伯身份,卻也稱卒正,真是奇了怪哉,也不知道王莽是怎么規定的。
這位公孫述字子陽,乃是茂陵人士,和老熟人馬援、萬脩同郡,他剛來就跟第五倫等人認了老鄉,相比于蜀音,一口關中話聽著倒是親切。
朝揚雄墓冢三拜后,公孫述哀嘆道:“吾入蜀為官后,時常聽人傳頌子云辭賦,頗為喜愛。子云命世之才也,惜哉未能得大用而身殞于京師。”
“何必久留常安呢?倒不如早些回歸故里,吾一定聘他為本郡祭酒、三老,以厚祿奉養!”
公孫述回過頭,看準舉著喪幡的第五倫,直接握住了他的手,一副領導下問的神態,悲戚地說道:“汝等勿要悲戚,昔時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子云魂魄亦當常存蜀中,為本地士子師法!”
言罷還讓人贈縛百匹,作為他給揚雄的喪錢。
這是極重的禮物了,加上此番話,將侯芭、王隆都感動得稀里嘩啦,只覺得公孫述是一位禮賢下士的好郡君。
連第五倫也對公孫述頗有好感,畢竟揚雄一生冷遇,能碰上一個欣賞他的人不容易,既然導江卒正態度如此,就不必擔憂老師身后事了。
眾人要在墓前搭建棚屋住上幾日,過完七七四十九天喪期才能離開,因為路上走了太久,時間也就是后日了。
公孫述遂邀約他們辦完喪事后,在郫縣中共食,再慢慢敘話。
第五倫等人本想婉拒,倒是桓譚雖對公孫述言行不以為然,但當他盛情邀約時,卻眼前一亮,替第五倫一口答應下來。
“這月余時間,陪著三位孝徒素食藿羹老夫都瘦了公孫卒正,你你那宴席可得辦得豐盛些!”
三日后喪事基本結束盡管第五倫等人仍穿著素服,卻可以去別人府中赴會只是酒肉仍得戒忌。
“這位公孫子陽,好大的排場。”
才到郫縣縣寺桓譚便噗的一笑發出此言。
第五倫一看,確實,如果說前天公孫述是在聽聞揚雄歸葬的消息,從他的治所臨邛城匆匆趕來的話那今日卻是將一整套郡二千石的儀仗都拉來了。
但見縣寺門前,四名步卒開道,斧車前驅,鼓吹車壯聲威,門下五吏導從四名騎吏扈衛。除此之外,又有童騎及兵卒從行真可謂輜軺蔽日,車騎滿道加起來足有百人之眾。
與外面的排場全然相反的,公孫述將這小宴辦得極其樸素低調盡管各式禮器擺放整齊一絲不茍可放到眾人案上的食物不過是簡單粟飯和當地自制的豆瓣醬,可惜沒有辣椒佐色,黑乎乎的。
公孫述今日也穿著一身素白,舉盞以湯水代酒道:“禮云,行吊之日,不飲酒食肉焉。吾知諸位還要為子云公服喪,居食有忌諱之處,雖然已過去數日,但吾心依然哀痛,便同諸位一起素食!”
“多謝公孫卒正!”
末了,公孫述又捋須為眾人感到遺憾:“蜀中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民食稻魚,無兇年憂。其山林澤魚,園囿瓜果,四節代熟,靡不有焉。”
“而此地美食也有不少,就像子云公《蜀都賦》中所言…”
公孫述閉上眼,竟將里面的一段完整背誦了出來:”甘甜之和,芍藥之羹。糴米肥豬,獨竹孤鸧。”
王隆頗受感動,接著道:“炮鸮被紕之胎,山麇髓腦,水游之腴,蜂豚應鴈…”
侯芭亦接上了下一句:“山鶴既交,春羔秋鼠,膾鮻龜肴,秔田孺鷩。”
然后二人看向第五倫,這是接龍來了?
好在那賦第五倫這些天行走于蜀地,為了對此地加深了解,確實讀過好幾遍,沉吟片刻后道:“形不及勞,五肉七菜,朦厭腥臊,可以練神、養血者,莫不畢陳。”
或許是被這些文字觸及心靈,王隆竟又涕淚滿面,用衣襟擦拭著道:“夫子是好滋味之人,我初讀此賦,便一直饞著蜀地食物,此番南下卻沒有口福,惜哉。”
誰不是呢?第五倫也搖頭嘆息,他已經一個月沒吃肉了。
公孫述卻道:“哪怕是仲尼弟子為圣人服喪,也不過三年,長留蜀地,不就能嘗到了?”
第五倫聽出來了,公孫卒正這是有意延攬他們幾人啊,頓時一樂。不就是辭讓么,他太熟了。
但不等公孫述再來一番發自肺腑的愛才之辭,桓譚這家伙卻不滿地拍著案幾道:“卒正,小兒輩素食也就罷了,難道老夫也吃此物?”
桓譚素來輕狂,說話也不管場合,席間一時間有些尷尬,公孫述拍了拍手掌,讓人將說好的美食送上來。
食物乃是烤雞烹鴨之物,桓君山用筷著夾了一塊,當著眾人饑餓的目光入口慢慢咀嚼,初嘗便直道:“好甜!”
公孫述道:“蜀人素好滋味,以為豚雞騖味皆淡,故蜀人作食,喜著飴蜜,如此才風味絕佳,外郡人卻不一定吃得慣。”
這倒是讓第五倫頗為驚奇,原來四川在遇到辣椒前,古時是嗜甜的啊?所有菜都要放糖,甜黨狂喜!
放的也不是關中常見的飴糖,而是蜀地南方的甘蔗榨汁直接當調料加。
桓譚倒是不挑,吃得很是開心,一時間,香氣頓時彌漫堂上,第五倫等人嚼著嘴里干巴巴的豆瓣下飯,卻得看著桓譚在那毫無廉恥地大快朵頤。
這月余時間里,他們對桓譚的放浪形骸習以為常,反而是公孫述有些看不慣,隱晦地說道:“素聞君山大夫與子云公相善,如今他尸骨才剛剛安葬,君山倒是好胃口。”
桓譚吮著滿是油的手,大笑起來:“有勞公孫卒正顧慮了,難道要我以頭搶地,終日以淚洗面死去活來么?”
公孫述搖頭:“倒不必如此,但吾聽聞,君子守喪,吃美味不覺得甘美,聽音樂不覺得快樂,住在家里也不感到舒適。今君山食夫肉,衣夫錦,于汝安乎?”
這是孔子批評弟子宰予對喪禮質疑的話,桓譚卻停著道:“公孫子陽,吾心之傷,汝何以能知?”
他起身感慨:”子云曾言,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自然之道也。衰老而終,于一生不得志的子云來說,不是痛苦,而是解脫。”
“如今子云且偃然寢于巨室,應該高興才對,而我若噭噭然隨而哭之,才是真正的不懂他!”
“我心又哀又喜,只有暴飲暴食方能療傷,唯有箕踞鼓盆而歌,方能忘卻,倒是讓公孫卒正笑話了。”
言罷,桓譚拿起吃得干干凈凈的漆盤,他這位大音樂家,竟當場坐在地上敲打起來,歌聲中笑意連連:“昔仲尼之去魯兮,婓婓遲遲而周邁,終回復於舊都兮,何必湘淵與濤瀨!”
注重外在禮儀講究細節的公孫述無法理解桓譚的狂生作為,有些拿他沒辦法。話不投機半句多,只不理會桓譚,當他不存在,轉向第五倫三人,繼續剛才的話題,問起他們之后打算,言下頗有辟除之意。
侯芭有些心動,自言道:“我打算在墓前修廬舍,為夫子守孝三年,整理他的遺說。”
“孝徒也!有弟子如此,子云之德,媲美仲尼了!”公孫述拊掌,一口應承下了侯芭這三年的衣食起居之用。
王隆則道:“隆乃是少府士,愿隨師兄守孝三月,便要回京師繼續上任。”他其實是想將夫子揚雄曾經走過的山山水水都踏遍,找到他作賦時的心境,加深對老師的理解,說不定也能靈感乍現,作一篇能傳世的好文章。
看來王隆不能久留了,公孫述直道可惜,目光卻早就看向第五倫,對這個年輕人志在必得。
“吾去年回京師上計,返于茂陵,鄰郡孝義第五郎之名,亦有耳聞,更知道伯魚與馬文淵義釋無辜之事,伯魚還不知道罷?我與馬援,不止是同縣,更是同里,吾家推門而出,對面便是馬宅,吾等從小便相善為友。”
還有這般交情?第五倫想起仆從確實說過,馬家對面正是公孫府,亦是高門閥閱。
第五倫拱手道:“承蒙公孫卒正美意,只是…”
他將自己上書從軍之事道出,比王隆走得還早,正月前必須回到常安復命。
“如此說來,我要與伯魚交臂而過了,惜哉惜哉。”公孫述直呼可惜。
這時候,桓譚吃飽唱夠,還喝了點酒,厭煩公孫述的長篇大論,已經開始打哈欠了。
第五倫起身告辭,公孫述送幾人出了縣寺,想起一事來,卻拉著第五倫到旁處,低聲道:“馬文淵自從與那萬脩出奔后,便杳無音信,伯魚可知他去了何處?”
見第五倫面有疑慮,公孫述笑著解釋道:“我與文淵相善,而吾弟年歲則與其女相仿,倒是想要請人去行伐柯之事,唯獨不知文淵在何處,此事便久久不能成行。”
伐柯就是讓人做媒求親,而馬援有幾個女兒?
一個!
第五倫微微一愣,看向公孫述身邊,今日一直陪坐的弟弟公孫恢,原本還看著順眼,席上與他交談甚歡,可如今再瞧,竟覺得這家伙獐頭鼠目,好生難看!
公孫述又道:“若是伯魚知曉文淵去處,吾一定去悄悄將文淵請來,讓他安頓于蜀中,既至,當握手歡如平生!”
世上又有幾個馬援,也是一個啊!
這公孫述又是祭奠素味平生的揚雄,招攬自己師兄弟三人,如今又想把馬援也納入麾下,其志不小啊。
于是第五倫肅然朝公孫述拱手:“不瞞公孫卒正,我與馬文淵只有兩面之緣,之后再無往來,對他去往何處,全然不知!”
到了次日一早,第五倫過去看看桓譚醒了沒,卻撞見桓譚既然在默默擦淚,被第五倫撞破后卻又哈哈大笑起來,裝作是在摳眼屎。
第五倫卻已瞧見他枕上的淚痕,莫非桓譚平日的灑脫都是裝出來的,夜深人靜之時念及知己揚雄之死,仍在暗暗傷心?
第五倫也不說破,只與桓譚聊起昨日的小宴。
“君山大夫以為,公孫述此人如何?”
桓譚想了想道:“公孫述看似虛心下士,但據我所知,他實則述性苛細,察于小事,從排場就能看出,很喜歡修飾邊幅,虛飾名物。”
“總之一句話,虛偽。”
第五倫笑道:“那我不也虛偽么?君山大夫一直如此以為吧。”
“沒錯。”
桓譚有話直說:“但伯魚的虛偽中,還帶著些許赤子之誠,打個比方,是九分水一分蜜,初嘗可能覺得太淡,但越喝越有味道,久而不厭…”
喂喂這什么破比喻,第五倫馬上離桓譚遠了一點。
“而公孫述給人的感覺,則是九分蜜一分水。”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初嘗可能甘甜喜愛,日子長了,卻會感覺惡心。”
說完這話,桓譚竟直接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原來堂堂掌樂大夫就這素質!
“伯魚以為呢?”
第五倫笑道:“我與君山大夫看重之處,倒是有些敬佩欣賞公孫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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