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慚愧,對于揚雄最為看重的學問《法言》《太玄》,第五倫過去一年間,竟是一次都沒翻看過,因為他專注于實用之學,對晦澀的理論實在提不起興趣。
直到揚雄的喪禮差不多,師兄弟三人輪著守夜,到第五倫休憩時,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索性點燃了燈燭,解開竹簡上的繩索,開始試著讀一讀。
《法言》是揚雄仿照論語所作,形式上類似語錄,一條一條的,第五倫事先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內容,只聽侯芭提及過,此書涉獵廣泛,意是判斷失誤是非的準則之言。
第五倫只發覺首篇就叫《學行》,講的是求學與為師之道。
“師哉!師哉!桐子之命也。務學不如務求師。師者,人之模范也。”
教師是讓未萌之人祛邪向善、安身立命的根本。盡力為學,不如盡力求師,因為老師是人們的模范。
言語有些晦澀,全然不似《論語》那般口語化和詼諧靈動,哪怕是春秋時的文字,兩千年后讀來都能隱約明白其意。就算隱去作者名仍是高下立判,看來論語流傳甚廣,而法言少人知曉,不是沒有原因的。
第五倫還是堅持看完,卻見揚雄強調為師者切勿不能對弟子有所隱藏,應該傾囊相授,想到了自己,只感慨:“此生有幸,能為揚子之徒。”
看得出來,揚雄的理想都凝結在書中,可批判的武器,終究還是太軟弱了啊。
一天讀一篇差不多了,但第五倫還是難以入眠,他一直在擔心自己的計劃,若是落空了該如何是好?
就這樣半睡半醒到了天亮之后,門扉被猛地叩響卻是王隆有些憤怒地找上門來將第五倫粗暴地推醒。
“伯魚,你這是何意?”
“出了何事?”
王隆一揮袖子道:“勿要裝作無辜事情都傳開了你通過國師上書陛下,說愿補夫子未能作賦之過請求加入豬突豨勇出征匈奴,天子已將上疏傳示群臣人盡皆知!”
“公布了?”第五倫心里那顆吊著的大石頭一松看來事情成了一半,他們這些烏所生之二三子,暫時不必擔憂,隨時被暗處飛來的彈丸打死了。
一心只知辭賦的王隆卻沒明白第五倫的良苦用心只怒道:“你明知夫子至死都反對北伐匈奴甚至還作了一篇賦論來諷喻此事,抨擊窮兵黷武之舉,只不為牽連吾等才作后既焚,你怎能逆反夫子遺愿,做出這等背棄師意之事?現在外頭都說第五倫不愧是揚雄之徒,與其師一樣假意清靜孝悌,實則熱心功爵。”
“文山!住口!”
第五倫不待回答侯芭就走進來,喝止了已經兩天兩夜沒睡覺依然沉浸在悲傷中情緒太過激動的王隆。
侯芭年紀最長已經三十多了,更明白世事之難:“文山,伯魚之所以挺身而出,正是為了保護夫子身后事,庇護吾等周全啊!”
王隆愕然看向第五倫,他這才起身正坐:“我曾在郡邸獄中,聽吾弟第八矯說起過統睦侯陳崇搜捕功崇公府之事,哪怕是一段祈福之語,在他口中也成了大逆不道。“
“盡管夫子一個字沒交出去,可以五威司命府之歹毒,亦能隨便網羅罪名。夫子已逝,吾等人微言輕,上何處喊冤去?國師公沒有太多實權,能護得了你我一時,護不了一世啊。”
王隆還好,背后有邛成侯這好伯父能說句話,可第五倫和侯芭就純粹出身寒門,沒有任何靠山,若不想莫名其妙再度被人坑害,唯有自救。
傻王隆還是沒太明白,侯芭接話道:“文山可知道云敞?”
“平陵人云幼儒,乃是鄰郡名人,自是知曉!“
那云敞年輕時拜了同縣人、博士吳章為師,習讀《尚書》,而吳章還收了另外一位弟子:王莽的大兒子,王宇。
漢平帝即位之初,王莽專政,王宇與吳章因潑狗血于王莽門前想要勸他歸政于平帝及外戚,觸犯了王莽逆鱗,王宇自盡,吳章被殺,棄尸東市門。
“吳章門生千余人皆更名,改投他人為師。時云敞為大司徒掾吏,自報為吳章門徒,表示雖然吳章有罪,但身為弟子不可棄之而去,遂殮葬吳章尸首。當時車騎將軍王舜賞識他的志節,薦其為中郎諫議大夫。”
“皇帝禪代后,倒是很欣賞云敞的尊師重道,再次擢拔他為魯郡大尹。”
侯芭道:“依我看,伯魚此舉,卻是在效仿云敞,以進為退。”
他說得有些牽強,但以進為退卻是說對了,第五倫頷首:“不錯,我是為了向皇帝表個態度,國師公近來雖不愿惹事,但通過他上書,能夠直達天聽。”
趕在對方上眼藥之前,先替已逝的揚雄,以及自己表明態度。
至于成與不成,第五倫事先也沒譜,好在目前看來,他是賭對了。
“如今天子公布此疏,一面是歡喜有人主動請纓,一面亦是在告誡五威司命,此事到此為止。文山、公輔,汝等安全了,而夫子至少不必在身后再被人網羅罪名。”
“至于外人的閑言碎語,且讓他們說去吧。”第五倫搖搖頭,他塑造的人設,邀得名望,還不至于因為這件事而崩塌,更何況,一向健忘而圓滑,誰贏就幫誰的常安人怎么看真不重要,守住列尉地盤即可。
更何況,第五倫的目的,還不止求得周全。
王隆恍然大悟,慚愧下拜叩首:“我愚鈍,竟是誤會伯魚了,有罪。”
第五倫扶起他:“夫子不在了,往后吾等三人檔齊心協力,共渡難關。”
他打趣道:“就譬如歸葬蜀郡的巨金,還得仰仗文山。”
這年頭講究落葉歸根,揚雄當年兩個兒子前后病死,他為了送二子回蜀郡老家祖墳安葬,耗盡了漢哀帝所賜的帛五十匹,黃金十斤,足見耗費之貴。
第五倫小家小戶,又為鄉人頂了一波訾稅,已經沒有余糧了。侯芭一個外鄉人游學常安,也無甚積蓄,將他掏空都拿不出那么多錢帛。
好在王隆家是狗大戶,雖然出謀劃策不行,但對自己人出手極其大方闊綽,早就拍著胸脯保證,送揚雄歸葬之事的耗費,他全包了!
第五倫換下太久沒睡的王隆,再度回到靈堂,今日是守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能出殯南下蜀中。吊唁的人該來都來過了,今日至少不用不斷哭踴讓腳尖劇痛。
堂上陳設帷幕,用干肉、肉醬、甜酒祭奠揚雄,祭品置放在棺槨東面。西階上的屋檐下則是緇幅,和后世素白不同,竟是黑紅相間聯結起來。
朝著揚雄靈柩再拜,第五倫輕聲道:“是拋棄一些初衷,不斷向上攀爬,求得權勢以自保。”
“還是默然留在原地,守著‘清靜’,被人踐踏在頭頂,朝不保夕。”
“夫子,還記得你曾問我,國師和你的兩條路,我會怎么選么?”
第五倫曾設身處地,將自己放在王莽的角度上看待這場莫名其妙的戰爭。
“這是一個華夏至上主義者。”
“更是一個偏執狂。”
“規劃好的事一定要做到,也不管現實不現實,他甚至會欺騙自己:之所以未能得天下太平,是因為這件事我還沒完成,只要做完它,一切就恢復如初。”
從十年前開始,王莽的改制環環相扣:恢復三雍,王田私屬,規劃井田,貨幣改革,五均六筦,征平四夷…最終的目標,是達到完美的太平世,夷狄進至于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
復古外表下,是要在文治武功上超越漢家,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子,是孔子五百年后一出圣人的勃勃野心!
但問題在于,他太急,也不管上一件事成不成功,時間一到,下一件事就要立刻上馬,于是政愈多而世愈亂,便有了今日光景。
在第五倫看來,討伐匈奴這件事上,王莽其實也很為難,內外交困的形勢擺在那,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真心想與匈奴開戰。
畢竟,這是在對方想要講和的情況下,忽然將匈奴使者立為單于,悍然開戰啊。好比某國大使來訪,你卻直接將其扣留,宣布替鄰國另立中央,除了王莽還真沒幾個人干得出來。
十年前,十二路大軍,三十萬人開拔前線,最終卻無果而終連塞都沒出,教訓還在眼前。于是這次,除了大司空王邑等少數人主戰外,大多數臣子即便不敢反對,也保持了緘默,至于中層、底層的聲音,更是徹底缺失。
第五倫便有了思索:“若我是王莽,一意孤行做下此事,肯定希望聽到一些頌揚之音,來證明自己是對的吧。”
所以王莽才會聽了陳崇之言,勒令揚雄作賦。
他想要的不是賦,而是除卻親信佞臣之外,支持與贊許的聲音。
楊雄致死都沒交出作品,若是此時有人主動請纓出戰,還是一位在民間頗為名望的年輕士子,王莽是會高興還是生氣?
于是,第五倫決定賭一把。
類似的事是有先例的,數年前,北方緣邊大饑,人相食,而大軍還駐扎在邊塞,朝中大夫奉命巡視后,還言道:“軍士久屯塞苦,邊郡無以相贍。今單于新和,宜因是罷兵。”
在滿朝都希望休戰的情況下,有一位校尉韓威卻反其道而行,上書王莽說:“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虜,無異口中蚤虱。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糧,饑食虜肉,渴飲其血,可以橫行!”
這當然是大話,但王莽卻壯其豪言,提拔韓威做了將軍。
同樣的事,韓威做得,第五倫做不得?
恰巧,第五倫在故鄉的發展也已陷入瓶頸,宗族已經整合,產業也布置下去了,人心已經歸附,糧食在一點點積蓄,但最重要練兵之事遲遲沒有眉目。
在京畿周邊帶著家中子弟練兵,當皇帝和五威司命眼瞎?備盜賊也不需要組織上千人規模吧。
他過去都是以退為進,遇事不決辭個官,可這次卻不能坐以待斃,不如主動進一步。
第五倫不求如韓威一般,得將軍之位,哪怕當一個小小軍候,統領兩百人他也接受。
若是能混出頭,便能掌握一支武裝。
若是混不出頭,那也沒事。
畢竟,在緣邊大饑、民心不附、兵無斗志、賞罰不公,甚至連錢糧都得搜刮民間的情況下,拿頭去跟匈奴打仗?這次出征,多半也是做個樣子,趕到邊塞屯戍苦守而已。
“兩百年前,陳勝吳廣舉旗大澤鄉,漢高劉邦斬蛇芒碭山,最初是以多少人起事?他們的身份地位,不過甿隸之徒,小小屯長、亭長,比我現在高?”
只要給第五倫一個機會,他就會在合適的時候,還王莽、陳崇一個戍卒叫,函谷舉!
讓他們知道,什么叫TMD驚喜!
“夫子,這就是我選擇的路。”
第五倫凝視揚雄靈柩,心中暗暗發誓。
這一年見聞讓他看清,新朝已經是腐朽到骨子里的破船,指不定哪天就沉。在往上爬的過程中,就算僥幸躲過了政治傾軋,站到了旗桿尖,若是綁得太緊,最終不過是和它一起傾覆,故劉歆之路,第五倫不取。
可什么也不做,隱于山林做隱士,或者像揚雄這般躲在市井求清靜也不行,時代車輪滾滾而過,誰也別想置身事外,故揚雄之道,第五倫也不會重復。
“若想為你復仇,若想改天換地,只靠《法言》《太玄》,能行么?”
“傳承它們,是侯芭、王隆的事,而我,會用陳崇聽得懂的語言,來與他對話!”
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
就在這時,門外卻傳來一聲高呼。
“奉天子之命,掌樂大夫桓譚,前來吊唁故大夫子云!”
按照禮制,國君派人來吊唁,要撤去靈堂帷幕,第五倫和王隆、侯芭等人七腳八手地張羅好,來到寢門外迎接,果見桓譚一臉肅穆,向他們傳達君命。
詔書的內容,乃是帝憫揚雄耆老久次,決定恢復揚雄“中散大夫”的職位,并派桓譚代皇帝吊唁,賜衣衾一襲,祠以中牢,喪錢十萬。
三位弟子哭拜、叩首、哭踴,但第五倫卻有些糊涂,王莽忽然來這么一出是幾個意思?
等起身看向桓譚時,桓譚也莫名其妙地看著第五倫。
第五倫一下子明白了。
這大概是桓譚也在設法保全揚雄及三個弟子的周全,上書王莽換來的結果吧?也不知桓譚是如何說的,天子派人吊唁,基本意味著之前的事不予追究。
但王莽不追究揚雄,第五倫還要追究王莽呢!
總而言之,這是桓譚沒和第五倫溝通的情況下,二人各自努力,結果兩事相沖,算是多做了點無用功。
順便也打亂了第五倫上書參軍,盡快掌握點兵權的愿望。
卻聽桓譚換了一張帛,念道:“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
“予知第五倫報國心切,然師道為重,允汝先扶師柩歸葬蜀中,地皇元年正月方赴戎事不遲。”
第五倫沒明白,還是桓譚進屋再拜揚雄后,低聲道:“陛下見到上書后,甚慰,傳示宮中,甚至還送了一份去五威司命府。但仍是想讓你全弟子之孝,速去速回,兩件事都不要耽誤。”
見第五倫仍面色詫異,桓譚嘆息道:“覺得奇怪么?”
第五倫點頭,是挺怪的,這就是王莽的行事風格么?
桓譚感慨道:“陛下就是這樣的人,伯魚,不管你信與不信,在某些事上,他確實是個‘好人’。”
殺子殺孫,弄得天下民不聊生得好人?第五倫不置可否,只覺得是貓哭耗子假慈悲,垂首道:“聽起來,桓大夫十分了解當今天子。”
“那是自然。”桓譚悵然若失:“畢竟我歷經成、哀之世,知道漢末季世之沉淪,又見證他如何以圣人之姿,躋身皇帝之位。”
桓譚其實也滿肚子疑問,想要好好問問第五倫,為何無緣無故要參軍,入那北征深坑呢?但不著急,接下來兩個月,他有的是時候好好和此子相處,盡管他們一直不太對付。
“這一趟入蜀,我與汝等同去。”
桓譚也不問第五倫愿意不愿意,就拍著他的肩膀,大言不慚道:
“莫要客氣,子云的弟子,就是我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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