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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暮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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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援三十老幾的人了,居然還沒娶妻,只有兩個上不了廳堂的妾室,分別為他誕下一女一男。

  那個五歲男孩馬廖是其長子,他今日被姐姐帶著來,其實是為了避嫌。

  因為這年頭女子不能輕易對陌生人報上自己的名,所以姑且稱她為“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馬淑女”。

  茂陵馬氏家教很好,即便馬援十幾年來不怎么著家,即便她只是庶長女,也很遵循禮儀:端坐時腳背貼地,雙手放在膝蓋上,身體微俯,只看著第五倫的膝蓋說話,而避免與他對視。

  這叫“共坐”,是面對尊者、長輩時的坐姿。

  畢竟按照常安百姓的腦補,第五倫跟馬援、萬脩二人,只差像劉邦、項羽那樣結拜為兄弟了。馬氏淑女大概也聽了類似故事,自動代入到大侄女的角色,盡管她只比第五倫小三歲。

  “有兩位伯父幫襯,五威司命府沒有為難我家,倒是聽說,第五郎官也被家父連累入獄。”

  馬氏淑女替她父親向第五倫致歉,但她顯然不是為此事而來,果然忍不住道:“敢問第五郎官,家父當日究竟為何縱囚?”

  當然是因為馬援跟萬脩情投意合啦。

  第五倫將過程簡略一說,言語中不乏對馬援講義氣的夸贊,馬氏淑女默默聽著,臉上神情有些復雜。

  一會是對父親重義敢為的自豪驕傲,一會則是對他為一個陌生人,拋下家庭不顧的怨氣。

  末了她追問道:“家父可曾留下話,說去往何處?”

  人家都跑上門求問“爸爸去哪兒”了,兒女總不能舉報馬援,第五倫便道:“文淵臨走說,他要與萬脩前往厭狄郡(北地郡),等待大赦。”

  北地就是后世甘肅寧夏一帶,靠近匈奴,乃是朝廷力量薄弱地區,完美的法外之地。

  馬氏淑女看了眼弟弟,苦笑道:“第五郎官果然曉得,反是吾等不知…厭狄郡很大,可說了具體去哪縣?”

  馬家雖大,可馬援這一系卻只有她這長女撐著,確實不容易,第五倫只能替馬援強行圓上:“或是還沒安頓下來,過些時日一定會回信。”

  馬氏淑女暗暗嘆息,只道:“若是我父來了消息,還望第五郎官能告知于妾。”

  言罷牽著弟弟,一同扱地行禮,然后告辭而出。行姿也有講究,盈盈趨于府中,上了安車后,她又朝第五倫垂首致意,便離開了宣明里。

  第五倫送出家門,倒是站在原地看了許久,等車影倩影都消失后,只感慨:“我與馬文淵也算患難之交,情如兄弟,他亡命江湖,其兒女我應幫忙照顧一二,五福。

  “諾。”

  “等過幾日回第五里,記得讓汝父準備上好的莊園土產,送去茂陵馬氏府上。”

  這時候,他們卻聽到暮鼓轟然響起。

  常安城的閉門鼓一共六百下,敲完之后,全城宵禁。算算時間,馬氏淑女姊弟倆應能及時趕回中壘校尉府。

  第五倫皺起眉,抬頭看看還算大亮的天空:“莫非是我的錯覺?亦或是冰雪映得天色更亮,今日的暮鼓,好像比平日早了許多啊!”

  咚咚咚,暮鼓響起時,國師府中的劉歆才剛剛放下算籌。

  面對第五倫留下的那串神秘數字,劉歆最初是嗤之以鼻的:“我素知揚子云,他長于辭賦文學。桓君山評價他是‘文義至深,論不詭于圣人’,但于數術方面,揚雄毫無成就。”

  而劉歆則是一位通才,講六藝傳記,諸子、詩賦、數術、方技,無所不究。

  所以這數字,多半是第五倫編的。

  但,當劉歆隨手將它放入自己因圓周率不夠精確而卡住的難題中計算時,竟詭異地迎刃而解。

  劉歆頗為詫異,第五倫總不可能僥幸猜中吧?

  劉歆于學術上有一股執念,年少時多次與父親劉向問難。人微言輕時,便悍然移書責讓太常博士,什么名儒大夫龔勝、師丹之輩,都被劉歆噴了個遍。真要論起五經來又說不過此子,大儒們只能利用職權,從政治上打壓劉歆,壓制古文經。

  多年后,劉歆借助王莽的支持重返朝堂,搖身一變,成了說一不二學閥,沒有人再敢反對他。

  如今在圓周率上竟不如一孺子,劉歆頗為不甘。

  劉歆算圓周率靠的是割圓術,源于年輕時看到石匠加工石。原本一塊方石,經匠人鑿去四角,就變成了八角形。再去八角,又變成了十六邊形。

  一斧一斧地鑿下去,方方就這樣變成了圓圓。

  “這就是司馬遷所言:破觚而為圜也!“

  于是劉歆采用這方法,以圓外切多邊形逼近于純圓——卻是與后世從圓內割起有所不同。

  理論上,割得越細,計算越多,誤差越小,便能得到精確的圓周率。

  如今被第五倫的數字打了臉,劉歆想要證明,只好在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的基礎上,再割下去。

  圓外的邊越來越多,計算也越來越繁雜困難。

  劉歆想起來,老冤家揚雄曾描述作賦之難,說他當初寫甘泉賦時思慮精苦,晝夜冥思苦想,竟然累得困頓不堪。

  在恍恍惚惚的睡夢中,揚雄發現自已的五臟六腑全都流淌了出來。他急忙用手將它們捧拾起來,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待他從噩夢中醒來,發現自己真的元氣大傷,好像大病了一年。

  而劉歆割圓也好不到哪去,思慮精苦,吃飯睡覺都想著,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算籌。地點也從室外轉移到了室內,任何人不準踏入房間,精密的計算不容許任何打擾。

  直到今日,在耗盡心力后,劉歆發現還是做不到精確,但越是計算,所得新數字就越發逼近第五倫的“3.1415926”。

  再割上幾年,割到幾千邊形,或許就能企及了。

  但劉歆已精疲力盡,明天就是天鳳六年歲首,他作為國師,還要朝服衣冠入壽成室拜見皇帝。

  劉歆在簡牘上記下成果后,出門到桃樹下閉目休息,心中還在想:“第五倫究竟如何算得?莫非是借助了神仙之力?”

  被驚醒時,他也聽到了暮鼓之聲,睜開眼看了看天色,劉歆不需要漏刻就知道,今日的閉門鼓比平時早了足足兩刻!

  “叔父,五威司命陳崇帶兵來尚冠里了!”

  侄兒劉龔匆匆來報,他對外面發生的事滿臉訝然,劉歆卻似已知曉,一點不慌。

  “看來就是今日了。”

  “陛下,已不打算再留著王宗過年!”

  這是第八矯赴任“功崇公冼馬”的第五天。

  冼馬主要職務是在公侯出行時作為先導,但在府中,王宗聽說第八矯家傳韓詩,又學了尚書,便讓他侍讀。

  第八矯由此能近距離接觸王宗,發現功崇公愛好很特別:他喜歡畫畫,喜歡篆刻。

  有一日讀到尚書.周書中“功崇惟志,業廣惟勤”這一句時,王宗還喟然長嘆,對第八矯吐露了心聲。

  “這便是我封號的來歷,古之圣人,之所以能取得偉大的功業,是由于有偉大的志向。我身為皇孫,也心懷天下社稷啊,只望能成為魏公子無忌一般的君子,好讓天下士人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好輔佐天子,叫新室長治久安。”

  第八矯為王宗的志向所感懷,在王宗問他“太學之中都有哪些賢能之士”時,第八矯也知無不答。

  還答應等開春了替王宗去招募劉秀、劉隆等輩來見,幫功崇公一起拱衛大新山河呢。

  直到今天,這幾日剛剛構建的夢卻碎了一地。

  因為是新歷最后一天,功崇公王宗中午時就穿著一身禮服,進壽成室給王莽拜年去了,府中也張羅著明日新年慶賀事宜。

  在暮鼓敲響后,五威司命府的士卒忽登門了,為首的統睦侯陳崇依然帶著一副笑臉,可說出的話,卻讓第八矯五雷轟頂。

  “奉陛下制書:功崇公宗,屬為皇孫,爵為上公,知呂寬等叛逆族類,放逐于合浦,而與之交通,暗中往來。”

  “又有府中婢暗稟五威司命府,言功崇公在府邸密謀不軌之事,有僭越之行。”

  “今五威司命奉制入府橫搜,阻礙者斬!”

  陳崇身后是披甲帶刀的衛卒,第八矯只能讓開到一邊,愣愣地看著他們將功崇公府翻了個底朝天。

  府中是有內鬼的,竟就是那天光著小腿,舉著帛畫在風中跪地哆嗦的婢女,在她引領下,陳崇沒廢多少功夫就搜出一些印章和書信。

  讓人押著家監及第八矯來辨認,陳崇看了金印上的字句后,就認為它們暗含僭越之言。

  家監等人都嚇傻了,倒是第八矯咬牙道:“這是不過是普通的私印,寫了些吉祥話語,何來僭越謀逆之說?”

  就比如那句“維祉冠,存己夏,處南山,臧薄冰”,和一般官吏家里的“建明德,子千億,保萬年,治無極”一樣嘛,都是祈福之言,否則王宗也不會將這三枚印隨便放啊。

  陳崇卻自有解釋,搖頭斷句道:“第一句,維祉冠存己,何解也?祉,福祚也。冠存己,欲襲代也。冠冕給自己,也就是表示王宗想要篡位!”

  “至于第二句‘夏處南山臧薄冰’,看似平常,實則更加陰毒!”

  陳崇也是學五經出身,和大文學家張竦還是好友,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小雅中有節南山之什,諷刺天降饑饉、瘟疫、四方不寧及國既卒斬。而同一節第五首小旻,諷刺周王昏庸,導致賢良之臣有臨淵履冰之懼。”

  第二枚印“肅圣寶繼”就更好解釋了:“陛下承圣舜之后,能肅敬,得天寶龜以立。王宗欲繼其緒。”

  第三枚則是“德封昌圖”,陳崇笑道:“這是王宗自言欲以德見封,當遂昌熾興旺,受天下圖籍。”

  “凡此種種,文意甚害!文意甚害啊!”

  第八矯徹底驚呆了,反駁不能。

  至于書信,則是王宗和被流放合浦的舅舅呂寬一家往來聯絡——另一半書信,陳崇早就從合浦截獲,一直隱忍到今天才興起大獄。

  上面雖然都是尋常家語,可對五威司命陳崇而言,隨便給他這世上最誠樸的人寫的六列字,他一定能從中找到足夠的理由,來定其大逆不道之罪!

  而最關鍵的證據,來自連那告密婢女都不知道的一間密室,從里面搜到了王宗的自畫像。

  畫中的功崇公王宗,穿著天子的衣服,戴著皇帝的冠冕,好不威風!

  如此一來,證據確鑿,加上今天王宗在壽成室里對王莽說的那些糊涂話,他的罪,甚至不需審訊了。

  陳崇唯一需要考慮的,是這次的案子,要牽涉多大范圍,誅連多少人?

  一百,還是一千。

  他的職責是為皇帝陛下嗅出并鏟除叛徒,但除了主犯,陳崇也很樂意順手干掉一些與五威司命為難的人。

  比如那天他在孰中記下的幾個太學生領袖,還有引發郎官、太學生圍堵司命府,讓他們不得不翻案顏面掃地的罪魁禍首…

  “第五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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