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第五倫拒絕,揚雄的面色垮了,一下子變得十分失望,方才的昂揚自信也瞬間褪色。
他恢復成了那個口吃不能劇談,被兵追得從天祿閣上跳下,被人嫌棄只能以酒度日的落魄老叟,只訥訥起身,拱手告辭。
“子云翁且慢。”
第五倫卻叫住了他:“我倒是對子云翁昨日一顯神通,卻沒有列入這些得意之作的方言,有些興趣!”
聽到這揚雄卻是一愣。
除了想要“報恩”不欠人情外,揚雄對第五倫其實是有些喜愛的,畢竟第一印象太好。
他家五代單傳,傳到揚雄時,兩個兒子又同時死去,尤其是最聰慧的小兒子揚信。9歲時就能和揚雄辯談那本以艱深而著稱的太玄,竟也早早離世,讓揚雄痛不欲生。
而侯芭雖然勤勉,但才學不高,對揚雄最得意的太玄法言理解有限。王隆等人,則只對揚雄早就自我厭惡的辭賦感興趣。
若是能再收位有天賦的好弟子,將這些耗費了他一生心血的學問傳下去,就好了!
卻不料,第五倫只對他最冷僻學問有意向。
這方言一書,全稱是輶(yóu)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
據說周、秦時期,每年八月會派遣輶軒之使,到各地采集異代方言,收集整理之后,收藏起來,便于考察天下風俗。
秦朝滅亡,這些文獻散落殆盡。像前朝劉向這樣的大儒,也只聞其名,而不詳其職。
倒是揚雄在蜀中時的老師嚴君平記誦千言,略知梗概。揚雄從學,并以此為基礎,積三十年之功,終于收錄天下各處方言于一書。
在時人看來,這是不入流的雜學,連揚雄也覺得,這不過是自己興趣所在,為了完成師長夙愿而作,乃是懸諸日月,不刊之書。等自己死了,送入石渠閣收藏即可。
殊不知,第五倫倒是覺得,揚雄方才列舉了種種學識,都沒什么用處。
辭賦作得好又如何,給王莽再寫一篇劇秦美新?至于什么太玄、法言,光聽名字第五倫就沒興趣。易經和論語第五倫曉得,但揚雄仿照體例所作的兩本書,恕他歷史不好,根本沒聽過啊。
第五倫暗道:“應該只是揚雄的自嗨之作,后世要么失傳,要么束之高閣了,一定是這樣。”
他時間精力有限,不能用于實際的知識,諸如繁雜的章句訓詁,第五倫是不會去學的。
但方言這項技能,第五倫有興趣嘗試一下。
第五倫之所以來常安,一是為了見識下王莽的“新朝雅政”究竟是如何鬧得天下大亂,二是想與國師“劉秀”會一會。第三嘛,則是想在人物薈萃的京師結交四方豪杰,以待他日之用。
但這兩天在郎署里,跟來自各州郡的孝廉們相處一番后,第五倫發現,大家光是想好好說話溝通都很難。
這年頭十里不同音是常事,若是相隔千里,彼此方言基本就完全聽不懂了。確實有洛音雅言作為“普通話”,但這年頭沒有拼音字母,隨著時間推移,雅言本身都在產生偏差。就更別提因人而異,有的人不說雅言還好,一說你會發現…
“他還不如說方言呢!”
正因如此,數百人的郎官中,除了蕭言與一幫前朝遺少自成一派外,基本都按地域分出不同圈子,彼此交流很少。
音韻相通是最簡單的結交理由,誰會跟彼此無法交流的外鄉人交朋友呢?
反正閑著也閑著,倒不如跟揚雄將這方言之術粗略了解下,多一項技能好過沒有,以后可以說一句:沒人比我更懂方言。
最起碼,夸人和罵人的話得知道。
見揚雄久久不言,第五倫笑道:“莫非子云翁不舍得?”
“非也。”揚雄搖頭:“只是想起,伯魚是第二位對這學問有興趣的人。”
“哦?第一位是誰?”
“當朝國師,劉子駿。”揚雄露出了苦笑,不再想提這件事,他還是習慣稱呼國師曾經的名字:劉歆。
二人一起做過黃門郎,曾是莫逆之交,一起交流學問,抨擊前朝成哀的黑暗政治,又同時被周身散發著儒家理想之光,儼然周公再世的王莽吸引住,甘心受他驅使。
但隨著年紀漸長,隨著新室的種種弊病顯現,二人理念相左,居然反目成仇了。
劉歆曾嘲笑揚雄自苦創作,說他所寫的簡牘文書,以后要成絕響,世人不會理解,而要拿去當醬缸的蓋子。
可劉歆又覬覦揚雄的方言,隨著前年劉歆寫信威脅索要,而揚雄回信說出了“縊死以從命“這樣的話后,二人徹底鬧掰,自那之后再無往來。
揚雄不愿再多提及老友,只打起精神來,開始給第五倫傳授學問。
他前腳才支使王隆去翻閱辭賦自學,對第五倫卻極上心,找來藏在家中的方言一書,耐心地說教。
“這天下方言,大致可分為十四區域。”
“秦晉為一系,梁及西楚為一系,趙魏自河以北為一系,宋衛及河內為一系,鄭韓周自為一系…”
常安城郊的太學區舍處,剛來報到,準備在此游學一年半載的劉秀,正在面臨一場刁難。
“你這前隊人,名字叫甚么不好,偏要叫劉秀!這不是讓吾等為難么。”
來為他們登記名冊的博士弟子趾高氣揚,手持木牘毛筆,對劉秀、鄧禹等人呵斥起來。
前隊,是王莽更改的南陽新名,南陽人都覺得難聽無比,好好的南方大都會,一下子變成里閭小村的感覺。
可卻又沒辦法,與他們同病相憐的還有河東、河內、弘農、河南、穎川,六個難兄難弟被湊成了王莽的“六隊郡”,緊緊圍繞著改名為“保忠信卿”的洛陽城。
但劉秀萬萬沒想到,新室改名居然改到自己頭上來了。
原因無他,博士弟子說,國師公就叫“劉秀”,二人重名了,于是他要求,劉秀平日里愛怎么叫怎么叫,卻得重新想個名記在薄冊上。
鄧禹年少英才,有些不服,辯駁道:“只聽聞天子登位,布名于天下,四海之內,無不咸避,卻沒聽說過要為四輔三公避諱啊。”
聽說國師公原名劉歆,正是為了避漢哀帝的同音名,才在二十年前改稱“劉秀”。
如今卻是少年變惡龍,要將改名強加到別人身上了。
鄧禹還是嫩了些,論掌故,哪里敵得過這些博士弟子,卻見那弟子冷笑道:“前漢時還真有為外戚避諱的,禁中者,門戶有禁,非侍御者不得入,故曰禁中。新室文母太后之父,大司馬陽平侯名禁,當時避之,故從此以后皆曰省中。”
“如今國師公嫁女予太子,也算外戚,避諱情理之中,一字尚且要改,何況你是姓名一齊撞了。”
“再者,太學中不少博士皆是國師公高徒,若是他們拿著薄冊念名,讀到‘劉秀’二字,豈不是直呼師長尊諱,是大不敬了?休得多言,速速想個寫上去,往后在太學中,你也多稱字,少說名。”
這一席話,讓素來謹厚的劉秀都忍不住捏了捏拳頭。
他這名,是亡父取的,是歲縣界有嘉禾生,一莖九穗,因名曰秀。出生后三個月,告于舂陵祖廟,讓祖先知曉,豈能隨意改動,哪怕只是臨時。
若換了劉秀的長兄劉伯升在,肯定大罵“這太學不上也罷”,拂袖而走,繼續琢磨他的復漢大計去了。
但劉秀不同,他的冷靜能夠勝過憤怒,終究還是松開了手,接過了筆。
但要落下時卻又猶豫了,寫什么呢?劉文叔?但在一堆單字名里,二字豈不是太違和。
博士弟子催促道:“快些,若是不愿,便離開太學,回前隊種田去吧!”
是啊,種地,劉秀在老家就喜歡埋頭在農稼里,趕著糧車去城里賣錢是他最快活的時候。為此沒少被自詡英雄的長兄劉伯升譏諷,拿劉秀與漢高祖那不成器的哥哥劉仲相比,說他沒出息。
要不就劉仲?劉秀自嘲一笑。
可這也不行,因為劉秀同父異母的二哥真叫劉仲,在家里地位低歸低,畢竟是兄長,這么做是輕視他。
要不,按照排行,劉叔?
博士弟子徹底失去了耐心,罵道:“莫要想了,當年,率禮侯劉嘉與前漢宗室三十二人皆知天命,或獻天符,或貢昌言,或捕告反虜,立了大功,于是天子賜姓曰王。彼輩連姓都改了,你只在薄冊上改個名算什么?”
姓都改了?連祖宗是誰都忘了么?真是屈辱啊。
劉秀家也算漢室宗親,血緣可以追溯到漢景帝的兒子長沙定王劉發。
漢朝傾覆,王莽很快就取消了劉姓宗室的特權,他家利益自然是受損的,心中也難免有些怨氣。
而今聽這博士小弟子如此咄咄逼人,一向老實過日子,最大理想就是做執金吾娶陰麗華,從沒生出過逆反之心的劉秀,卻忽然想起兄長曾說過的大志向。
兄長在家稱呼王莽為“篡位逆賊”,時常憤憤,懷復漢家社稷之慮,不事家族產業,傾身破財,交結天下雄俊。為此沒少被叔父劉良埋怨,覺得他遲早惹來禍事。
“或許,兄長是對的。”
劉秀將筆一抖,在那薄冊上寫下了自己在太學的化名。
“劉交!”
劉秀只想著,他日兄長真效仿高祖舉事的話,自己也不做埋頭土地的“劉仲”了。
“我愿為今世的‘楚元王劉交’,若天下有變,就用在常安太學修得的學識,輔佐兄長做一番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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