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朝軍制,五什一屯,新朝則稱之為“士吏”,將50人而已。
不會吧,這么被小覷么?潛臺詞不就是,他的管理能力,也就比起什長、伍長強些么。
第五倫心中頗為不服,他可是領先時代兩千年的穿越者啊:“大父為何如此斷言?”
但第五霸一席話讓他默然了。
“倫兒,你是想做人人擁戴敬愛的小宗主,還是冷面無情遭人恨的里正?可得想清楚了。”
“眾人響應召喚來幫忙建屋,是為了吃這碗飯么?里中日子雖苦,但還沒窮到那份上,大多數人,不過是想來還借牛的人情。他們可不是我家的徒附奴婢,而你讓人備飯,亦是對他們幫襯的謝意。”
“可如今吃口飯都被你像防賊一樣防著,還一人一勺不準多打?那些本就不愿勞作的人心存不滿,好好做工的人也覺得受了羞辱。”
確實哈,第五倫換位思考,若是自己被這么對待,說不定就撂下碗筷,不干了,反正又不發工資。
說起來,前世他雖然也活到快30,但身為普通社畜,倒是經常被人管,卻無太多管人的經驗。第五倫可以驕傲地說,除了網游里下副本帶隊外,現實里別說五十人,5個人的團隊他都沒帶過!
這里面的門道很多,第五霸雖然沒有學過管理,但他有大把的經驗,都是過去數十年間摔了無數跟頭吃了許多虧一一總結的,除了親孫子,絕不會傳給他人。
第五霸繼續道:“何為宗族,何為親戚?就是人情利益綁在一起,難以理出頭緒,非要將界限規矩劃得像涇濁渭清那般分明,反倒生分了。你這法子,往后若聚族人為軍伍打仗,講究令行禁止,自然行得通。可用在眼下,反倒會傷了人心,將好不容易立起的敬愛給消磨沒了。”
“既然要市恩,那就市到底,表現得大氣些。在村社中糧食有價,人情無價。你要謹記,做事時不要光立規矩,要摻點人情味進去。”
第五倫聽懂了,他本來想的就不是給家里省點糧食那么簡單。只覺得現在不好直接拉著族丁里人練兵,但可以用現成的什伍之制,潛移默化培養他們的紀律。
看爺爺這意思,還不用著急?那眼下情形該怎么管。
第五霸卻又不說話了,讓第五倫自己悟,第五倫咬了咬指甲后低聲道:“所以,我日后操練他們時不容私情,平常里依然要面帶春風。”
第五倫看了一眼族親里人們,遇到小郎君目光掃來,都沖著他笑,這讓第五倫有了靈感。
“往后各什、伍分開吃飯,都是一滿釜飯,一鬲藿葉湯,兩碟醬,十來人絕對夠吃的份量,但亦不多加。也不安排專人監督打飯,那些搶飯吃的人,自會遭鄰里白眼,因為彼輩若是多食,同什其余人就要少食。”
“至于實在偷懶爭食過分的族親,大父,能否讓第五格或賓客去斥責,他們做壞人,獎懲則握于我手?”
第五霸拊掌大笑:“好伯魚,你的馭人本事算是從士吏往上升了一級,能做好一個‘當百’了!”
這之后,第五倫便多在各什伍間轉悠,體恤老弱,與他們坐在工地上閑聊說話,記住每個人的名字,不再整日加班加點跟催命似的。
而第五格真的很適合當糧官,簡直是錙銖必較,每天盯著里人吃飯,多嚼一口都好似在啃他肉似的。罵人還難聽,那幾個活拎輕的做,飯往死里吃的家伙,被第五格揪出來,指鼻子噴得無地自容,為免遭全里唾棄,只能訥訥向第五倫認錯,表示不敢偷奸耍滑。
說來好笑,最后解決問題的,并不是嚴格制定的規則,反而還是村里約定俗成的“道德”。
不過,也有第五倫顧及不到的地方,比如那個用曲轅犁耕地的第五平旦,他所在的什,什長是個貪鄙之人。干活時裝模作樣,還總乘著小郎君和第五格背過身時,飛快添勺飯,完了又給兒子也加了一勺下,威脅眾人不許說出去。
其余人敢怒不敢言,做工最老實的第五平旦有兩個兒子,他們想去告訴小郎君,卻被第五平旦阻止。
“算了,不就是一口飯么,吾等來幫忙,也不是圖這個,毋要讓小郎君為難。”
殊不知,第五倫是知道的,卻沒有當場阻止,而是眼睜睜看著老實人吃虧。
等工程順利完成時,第五倫將手中記錄的薄冊給祖父看,族人中哪些人在鄰里間有號召力,誰勤勉、誰懶惰、誰聽話、誰桀驁、誰貪鄙,都被第五倫悄悄記在上面。
第五霸翻完后露出了笑:“看人大體不差,你現在又升了,可為一‘軍候’。”
軍候是新軍中級軍官,可統轄兩百余人,第五里的丁壯也就這個數,看來還是有進步的啊。
第五倫松了口氣,沒有人生來就是管理者,在這條道上,自己要走的路還長呢。
不過他又有種錯覺。
“怎么感覺…我就是個除了知識啥也不懂的大學生村官。”
“而大父,是人生經驗豐富的老支書呢!”
到了秋社日前一天,工期全部結束,已經黑了很多天臉的第五格,終于有了笑容。
只因隔壁的第六氏趕著牛車,送來了一百石糧食。
經過縣宰勸訟那場大戲,第六犢暫時不用擔心受第七氏欺辱了,雖然聽說第五倫辭了孝悌之職有些驚訝和惋惜,但他也沒忘恩負義。
“次公、伯魚,這些舂好的米,都是拿來助祭用的。”
第六犢對第五氏心懷感激,宣布,往后他們會派人過來和第五里共同祭祖。
稍后第八矯也來了,送來的卻是一塊…匾?
第五霸暗罵讀書人就是小器,這算什么禮物,第五倫卻明白其含義,笑著收下了。
第八氏家傳齊論語,算是知識分子,木匠精心制作了這匾,由寫得一手字的第八矯大筆一揮,書上隸書二字。
“里仁!”
第八矯朝第五倫祖孫作揖道:“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這句話的意思是,跟有仁德的人住在一起,才是好的。如果你選的住處不與有仁德者相鄰,怎能說是明智呢?教的是擇鄰之道。
第八矯現在和第六犢一樣,認為自家有善鄰。
“第五氏與伯魚,無愧于里仁之稱,能與君家同處一鄉,是吾等幸事。父親說,等秋社日時,第八氏也愿出羊豕各一頭,以為助祭之用。”
這相當于站隊了,第五霸頗為詫異,第八老兒轉性了不成?
其實是這幾日,第五倫“兩讓一辭”的名聲漸漸擴大,甚至傳到鄰縣去。第八直素來敏感,也清楚天下士人推崇的風氣究竟是什么,不就是謙遜推讓么?有時候推讓得越多,名望越高,后續獲得的好處也更大。
于是,他決定將注下在第五倫身上。
但又只派了兒子來,是防了一手——若是第一氏派人責怪,就推說這是不孝子第八矯個人的選擇,與家族無關。
第五倫接過那匾,讓人掛在宗祠門上,宣布:“這祠堂就叫‘里仁堂’!”
“愿從今以后,我宗族兄弟同力齊心!”
如此一來,第五倫前段時間所說“聚合宗族”的小目標,算完成了一半。
不等眾人坐下,隨著一陣喧嘩聲,第五福高高興興地來稟報:“小郎君,第四氏也來了,其家主親至!”
“第四咸也來了?”第五霸有些詫異,第四、第七兩家,不都圍著第一氏轉么?
眾人出了祠堂,卻遠遠見一隊穿著素衣白裳的商賈肩挑手扛進入第五里。當年第四氏分到的里聚土地較差,這個家族為了生存,很早就走了貨殖的路子,主要是用車馬販運貨物,在涇水兩岸交易有無,后來生意越做越大,還開起了礦。
第五霸或許是吃過他家過虧,對第四氏防備很重,叮囑第五倫道:“倫兒,那第四咸名里帶鹽,嘴上卻好似抹了蜜,若是不防,定會著了道,待會他不論說什么,皆不可輕信!”
第五倫了然,等到對方近時,卻見為首的是個矮胖的中年人,抹著額頭的汗,隔著老遠就拱手呼喊道:“第五氏起宗祠,修里社,此事都傳遍全鄉了,我作為鄰居親戚,豈能不至?倒是次公竟不派人邀約,是瞧不起我么?”
第五霸已將猜疑藏起,笑呵呵地回禮道:“豈敢,只是怕耽擱了第四氏貨殖,眾人皆知,汝家哪怕節慶也不忘在外奔走。”
“次公別提了。”第四咸面容暗淡,顯得十分懊惱:“近來生意越來越難做,吾等已休市多日,還是不要提錢帛之事。”
第四咸果然能說會道,相互介紹后,看著第五倫夸他又長高了,且少年有為:“伯魚兩讓一辭的名聲,都已傳到云陽縣去了,一說是我家宗親,云陽人都翹起了大拇指,生意也好做了幾分!”
是么?第五倫樂了,啥兩讓一辭,我還一別兩寬呢。
第八矯、第六犢,也被他奉承個遍,果然是長袖善舞的生意人,一圈下來,誰也不得罪,小眼睛還在里中四處打量,似乎是在找什么地方。
而后第四咸又走到里仁堂祭拜了祖先,抬頭對著那木匾贊不絕口:“里仁,說得好!賈得百金之財,也趕不上宗親兄弟團聚。次公,我還得喊你一聲宗伯,改年我若也來助祭,你不會嫌棄我家市儈低賤罷?”
說著,第四咸拍了拍手:“將那些禮物帶上來。”
第四咸帶來的“禮物“,卻是一袋袋的蜃灰。
第五倫打開瞧了一眼,又在手指上搓了搓后樂了,暗道:“這不就是石灰么。”
這東西最初是用河里蚌殼等制作,到了漢朝時便開挖石灰礦,將其千鑿萬鑿帶出深山,用柴、炭烈火燒制。這些石灰來自涇北一處石灰礦場,那便是第四氏主要經營的產業。
第四咸道:“我想著重修里社祠堂,肯定用得到,便親自送了過來,不算遲罷?”
確實不遲,一般的房屋外面涂馬糞和草木灰就行,甚至直接讓土坯裸著。但祠堂、里社這種神圣的地方,卻得用石灰細細刷墻飾壁,還要撒在地上除去蟲、草,也算第四氏盡了點力。
除此之外,石灰還被時人用來漚麻、制革。
但在第五倫看來,這簡直是浪費啊,若是量足夠多,可以試試調制簡易的水泥、調節魚塘和土地酸堿性。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對小傷口可以起到消毒的作用,當然很疼就是了。甚至還能當御敵武器用。
第四咸帶來的禮物還不止這一樣。
等眾人進了屋舍后,他神秘兮兮地讓人抬出了兩個壇子來…
第五霸當然知道那是什么,立刻拒絕:“這可使不得!”
“怎就使不得?”第四咸解釋道:“這是家里自釀的酒,又不是賣錢。”
“還有那群飲罪,早就松弛了,只要不在常安和縣城里當眾喝,誰還能管到里中來不成?次公當年也是豪飲,何時變得如此膽怯。”
然而,第五霸擔心的卻不是什么群飲罪,新朝五均六筦里,鐵最嚴格,鹽次之,而酒的管理是最松弛的。官府頂多能禁止城里公開販賣,但底下私酒盛行,更無法禁絕小民自釀。
至于效仿周朝弄出來的群飲罪,這玩意就是只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城里貴族喝個通宵達旦沒事,百姓秋社卻得悠著些,憑什么啊。
第五霸拒絕了第四氏的酒后,低聲對第五倫道:“商賈經常受官吏清查,雖說第四氏背靠鄉嗇夫,有人護著,但誰說得準?若是他家被官府抓了,轉過頭咬第五氏一口,說曾賣酒與我,那豈不冤枉。”
因為對第四氏的不信任,家里窖中私藏的酒也不用上了,只能干巴巴地閑聊,第五倫旋即發現,第四咸這個人,話真的很多!
第五倫嫌種田來糧食太慢,又想從其他渠道弄到鐵,便對第四氏的生意產生了濃厚興趣。幾碗熱湯下肚,似是被第五倫的問題勾起了傷心事,第四咸已經含著淚道。
“次公,伯魚吾侄,這年頭做商賈,實在是太難了!”
PS:地圖和資料在公眾號“七月舊番”不定期更新。
另外,本書大概是12月1日上架,11月的月票不用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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