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宰鮮于褒本來還挺高興的。
今日之事說來很險,若是第六氏與第七氏真打出人命鬧到郡縣里,被他的政敵說成“宗族兄弟爭斗,乃是縣宰教化無方”。那按照慣例,鮮于縣宰就要被郡大尹申飭,影響仕途。
好在第五倫通報及時,又主動請纓,隨都水官去解決了此事,不多時第七彪和第六犢就乖乖來到縣寺,向鮮于褒請罪。
這不是訴訟,絕不是!鮮于褒反復強調這點,表示他只是以縣令的身份規勸二人。而道德評判的特點就是,不管對錯,不定勝負,而以雙方和解為最終目標。
在縣丞的建議下,鮮于褒還效仿效仿前漢宣帝年間的韓延壽故事,演了出戲。
第七彪算是縣宰熟人,過去沒少給他遞好處。但鮮于褒卻完全不顧他懇求的眼神,讓縣丞勒令第七彪當眾脫去上衣,與第六犢一同肉袒上身,眾目睽睽之下,拜在縣寺庭院里。
周圍小吏竊竊私語,對第七彪指指點點,第七彪總覺得他們都在笑。盡管很不情愿,但為了保住亭長和家族,他只能忍辱負重。
第六犢倒是對這事甘之若飴,有了這份保障,起碼縣宰在位期間,第七氏應該不敢再爭水了。
但第六犢感激的目光,更多還是投在稍后抵達,混在人群中的第五倫身上。這孺子小小年紀就當了鄉孝悌,得到縣宰賞識,前途不可限量。
按照縣丞的眼色,二人按照說好的劇本一板一眼,大聲表示,自家一時糊涂產生紛爭,但在縣宰的德行感化下,深自悔悟,以后絕不敢復爭。
“往后還請第七氏先用水!七比六大!”
“不不,還是第六氏先用!汝家比我家更早遷來,年紀又較我為長。”
真滑稽啊,上午還群毆械斗打得你死我活,下午就這副兄謙弟恭的德性了,只是他們演技不行,也就對對臺詞,眼神都恨不得上去暴打對方。
而這時候,縣宰鮮于褒出場了,他一聲咳嗽,適時開閣延見,置飯與二人相對飲食,做了他們達成諒解的見證人,還將此事向縣里宣傳。
不用問,最后的結果自是縣中歙然,官吏莫不爭相傳播縣宰的德行。百姓們呢,也會在聽說這件事后加以自省,這個秋天,肯定一個來縣里打官司的人都沒有。
當然不會有!他們到不了縣寺門口,就會被三老、孝悌這樣的教化小吏軟硬皆施勸回去了。
總之壞事變成了好事,鮮于褒狠狠刷了一把政治資歷,對第五倫印象就更好了,決定讓他在這個故事里作為“配角”,上報給郡里,加以表彰——年底的孝悌賞賜,從兩匹帛加到三匹。
倒是第五倫置身事外,看著這荒誕的一幕,感慨良多。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無訟,就是儒家治國的理想狀態,能用道德解決的,就絕不訴之于法律。漢時已有這傾向,禁止子告父、奴告主,宗族爭端官府不愿插手,只讓三老孝悌調解。
到了新朝更是荒謬,轄區內訴訟數量多寡竟然成了官員升遷標準之一——若一個告狀的人都沒有,那可是上計里值得大書特書的政績呢。
如果不能遏制訴訟呢?
那就搞定訴訟的刁民吧。
“但無訟,就意味著解決矛盾了么?只是將問題暫時捂著吧?”
這讓第五倫更打定了主意,鮮于褒單獨召見時,他便上前拱手,奉還了半通印:”承蒙縣君抬愛,遣人辟除第五倫,授我鄉孝悌之職。”
“倫本是弱冠孺子,才疏識淺,不足以當吏位。但當時見第七、第六宗族兄弟鬩墻,倫身為同宗深恥之,不敢視而不見,于是才受印請纓,持縣宰手書規勸他們。”
“如今兩家悔悟,叩首和解,第五倫職責已盡,自以為年幼德薄,不能勸導鄉里、助成風化,宜深辭職!”
這意思就是,他之所以當這個吏,純粹是為了借這身份去勸架,如今事情擺平,恕我能力有限,這吏也就不做了。
實在是太突然了,鮮于褒愣住了,立刻出言挽留,第五倫卻十分堅決,再拜后就離開了縣寺,按照規矩,吏員辭職是不能強留的,也只能隨他去。
鮮于褒看著第五倫留在案幾上的半通印,半天沒反應過來,更想不通這孺子為何要辭職,半響后一個念頭閃過。
“他莫非是…嫌這職位太小?”
雖然是淫者見淫,但鮮于褒這個“有底線的貪官”算猜對了一半。
第五倫確實嫌孝悌太小。
他已經打聽清楚了,孝悌這職位不拿朝廷俸祿,也沒有治理民眾的權力,甚至連個手下都沒有,就是光桿司令,還得受鄉三老調遣,助其掌管教化。
在新朝這儒術治國的特殊國情里,官府不愿接訟的情況下,三老和孝悌的工作量劇增。從兄弟分家到鄰居丟雞,從扒灰到養小叔子,啥事都要管。三老年紀一般較大,可以倚老賣老癱在鄉邑里,年輕的孝悌就要承擔跑腿的職責,東奔西走解決各類雞毛蒜皮的小事。
若是鄉中出了難得一見的道德典范,會多賞孝悌一兩匹布作為獎勵,可若反過來教化不利,出現了兄弟爭田、鄰居斗毆打死人這種事,上頭就會“數之以不忠之罪,讓三老孝悌以不教誨之過”。
總之,實權一點沒,麻煩一大堆,還容易背鍋。
第五倫當然不做這種傻子:“連工資都不發,也想讓我背鍋?做夢!”
除此之外,第五倫鐵了心辭職,還因他通過今日在縣寺旁觀的那場大戲,發現了平靜下潛藏的危機。
他抬頭看去,回家的路上會經過許多個里閭,在后世人想象中,兩千年前的環境肯定是極好的,原始森林密布,黃羊麋鹿漫山跑啊,其實不然…
至少在渭水以北的諸陵地區,這片黃土高原的邊緣地帶,經過秦漢數百年開發后,植被覆蓋率已經不高。不少丘塬甚至被砍得只剩一堆枯萎的樹樁。
第五里還好,一些村邑旁邊十幾里都撿不到柴火了,斧斤只能砍向更遠處的森林。官府在四時月令里要求不準亂砍亂伐,也擋不住百姓對開發新地、劈柴燒火的迫切需求。
關中環境已較漢初脆弱了許多,涇水越來越渾,前兩年還在長陵以北的長平館擁塞改道過一次,大量災民背井離鄉。
黃河就更不必說了,那是新朝的心腹大患,第五倫聽說,決口了好幾年還沒堵上,又在中原產生了幾十萬流民。
看著已經樹木盡去的山,渠中有些細小渾濁的水,以及越來越向外擴張的農田、里閭,第五倫心中了然。
“今日第六、第七兩家爭水,絕非一件孤立的偶然事件,背后有深遠的緣由。”
雖說有人的地方就有爭端,但頻繁發生的爭水背后,其實是關中平原日益飽和的人口,與有限資源之間的矛盾——畢竟,此時天下人口,已經超過了六千萬,乃是這時代生產力能養活的極限。
長陵的具體戶口是官府機密,第五倫不知道。但據祖父說,本縣是大縣,都快有二十萬人了,頂得上邊境兩三個郡。如此多的人口,擠在這么小一塊地方,缺的只是水么?
事實是,百姓們不僅缺地、缺糧、缺每日必須的燃料,還缺工作。田不足種,商受打壓,工…你有那技術么?也難怪鄉閭間多是游手好閑的惡少年,他們在里中活不下去,只能跑到城市周邊討食,或依附于豪右為賓客。
為了爭奪資源,關中各郡縣鄉里矛盾日增,新朝官僚不去想如何發展生產力渡過危機,卻一味將這些爭端捂著,追求無訟,好維持表面的“晏然而治”。
那就捂著唄,平靜的水面下暗流涌動,不知什么時候就捂出一個大浪,給新莽一個大驚喜。
“矛盾如此日積月累,等到川壅而潰的那天,傷人必多。”
如此想著,第五倫再度有了危機感,眼看天已快黑,他不由縱馬揮鞭,加快了速度。
“時人總以為,明王以孝悌治天下。”
“然而只靠孝悌,根本救不了天下!”
在縣寺赤袒上身演了出戲的第七彪,直到次日清晨才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家中。
先前在縣寺時的幡然醒悟頓時就沒了,他氣得將案幾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腦摔在地上,眼中滿是憤恨。
能不恨么?對輕俠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性命,而是面子!
為了面子,他們能因為對方在路上多看了自己一眼,而拔刀相向,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橫尸于道。
為了面子,他們能打腫臉裝胖子,去購買自己根本消費不起的好刀好劍,整日佩著它們招搖過市。
面子就是輕俠家族安身立命的基礎,若是失去了它會如何?
第七彪就感受到了,他回到家時,發現所有人都喪著臉,像是斗敗的公雞。原本依附于己家的鄉閭少年竟已一哄而散,有個走得慢的正背著包袱出去,被第七彪攔下一問。
這少年雖然面有慚愧,但還是要走,朝第七彪作揖道:“鄉中皆言,第五次公以七旬之軀痛打仲君,第五伯魚一聲喝令,伯君頓時伏地赤袒,第七氏不如第五祖孫遠矣。”
“彼等恥于再在第七氏門下做賓客,昨晚就走了,我…我則是家里說了一門婚事,不能再為輕俠,還望伯君勿怪。”
說完就要離開,第七豹卻沖了出來,他被第五霸踢的那腳傷到了肺腑,又灌了酒,走路踉踉蹌蹌,揮劍要追殺叛離第七氏的少年,虧得第七彪將他攔住。
“你殺了他,我家的威名就能回來么?”
第七豹嚎嚎大哭:“伯兄,第五小兒讓你受此奇恥大辱,我不甘心,等養好傷,我就帶人殺上第五里,用第五霸和第五倫的血來雪恥…”
其實辱他們的是縣宰,兄弟倆卻不敢對他有什么不滿,只將一切都歸咎于似乎“更好惹”的第五倫。
第七彪倒還清醒:“我家經此一難,顏面盡失,成了鄉閭笑話,除了徒附和族人,數十名輕俠少年都一哄而散,如何與聲名正盛的第五氏斗?何況他得了縣宰賞識,更不可輕動。”
“難道此事就這么算了,往后弟哪還有臉面行走鄉里?定會被縣人嘲笑一生。”第七豹摸著塌掉的鼻子,多管閑事的第五倫,這次倒是將威望賺滿了,往后鄉中少年傾慕的對象,可能會從他們兄弟,變成第五氏祖孫。
“我兄弟縱橫鄉中十余年,什么時候吃過這種虧?”
第七彪已經有了計劃:“看著外面漸漸露出的魚肚白:“我先去鄉邑一趟,將此事告知鄉嗇夫第一柳。”
第一氏無疑是西遷諸家之冠,家大業大,坐擁田畝兩百余頃,仆役上百,是本鄉唯一的“鄉豪”,關系網已經不止于縣中,而到了郡上。只要能把第一氏拉下場與之對線,彪、豹兄弟就只需要躲在他們身后做狗,朝第五氏狂吠。
第七彪離開時仔細叮囑喝酒鎮痛的弟弟:“你且好好在家中呆著,切勿去招惹第五氏!”
“唯。”
第七豹答應的好好的,但在兄長剛離開家后,就立刻換了身衣裳,佩戴環刀,頭上扎了幘,出門后忍痛騎上馬,卻不去第五里,而是徑直往西而行。
他的目標,在百里之外。
“我答應兄長,不去招惹第五倫祖孫…不親自去!”
第七豹又灌了口酒,咬牙切齒道:“我要去找茂陵的原涉大俠,求他派出手下輕俠,殺了第五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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