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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久視長生(二)

熊貓書庫    大唐不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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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家的視角是一個匠人看天下,墨子本身就是一個高明的工匠,在他的眼,天下如同一件機關工具,工具的運作需要各個部件相互合作,所以要兼愛非攻;對于工具優先考慮的是其性能,其次才是它是否好看,所以那些禮樂,在天下大亂人命都不能保全的時候,都應當從簡。

  工具的好壞,是由其設計的優劣來決定的,因此不存在什么天命鬼神,但是需要尚賢,讓合適的人在合適的位置做合適的事。”

  停了停,葉法善見蘇大為聽的認真,繼續道:“兵家的視角,是一個將軍看天下,國家要強盛就要吞并敵國,占有更多領土和資源。

  所以要把國家變成一個軍事機構,做到可以最大限度的動員百姓。

  還要上下一心,統一思想,在攻伐的時候能夠同心同德,消滅對手取得勝利。

  縱橫家的視角是一個說客看天下,天下需要平衡,縱橫家利用人性皆有私欲的弱點,鼓動三寸不爛之舌,使各國都處于互相制衡的狀態,絕不使一家獨大,這樣縱橫家就可以左右逢源,從中取利。”

  稍微等蘇大為消化了一下自己話里的內容,葉法善自矜的一拈長須,這才開口道:“至于我們道家,視角是什么?這個問題,要回到道家思想創立者,老子身上。

  老子是春秋時周王室的守藏室史,也就是管理王室藏書的官員。

  以他的身份,自然看到許多機密的史料,看到歷史的盛衰悲歡。

  于是用道家思想,將他看到的許多東西總結下來。

  許多不能說的,不能談的事情,都蘊含在道家思想里。

  道家思想與別家的不同在于,道家的思想,具有超脫性,當別家關注于當下之事時,道家的視角,已經跨度千百年的時間長河,去俯仰天地。”

  微微嘆了口氣,葉法善輕吟道:“常無欲觀其妙,常有欲觀其徼。”

  蘇大為有一段時間專門研讀過老子的《道德經》,因此葉法善一說出來,他便知道,這是道德經里開篇第一章,也可以說是道德經的總綱。

  聽到葉法善此時提起,蘇大為隱隱把握到了一絲脈絡。

  無欲以觀其妙。

  有欲以觀其徼。

  有和無,其妙是指精微的,其徼是指邊界,也即象征著事物的內外。

  蘇大為這里還在琢磨著道德經里這句話。

  耳中卻聽到葉法善良繼續說下去:“從夏商至周,橫跨千百年的時光里,很多當時被奉為真理的事被唾棄,許多被不恥的東西變得倍加推崇。

  但是,總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物,歷盡劫難依然能保存下來,在這些事物身上,有著相同的共性,也就是本質。

  比如盛極而衰,比如物極必反,比如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

  這即是事體的兩面性,一陰一陽謂之道。

  老子,正是觀察到這些本質的現象,所以留下五千言…

  這五千言,便是道家思想的精華。

  相比諸子百家,它更接近事物的本質,也就是更接近‘道’。

  道家的思想,是跨過了時間與空間的,其視角有兩種。

  一種,是在事物內部去觀察精微。

  一種,是站在超脫的角度,站在歷史長河之外,去觀察事物的形狀。”

  蘇大為現在,感到有些困惑了。

  對于葉法善所說的道家思想,他是鉆研過一番的,因此并不難理解。

  他不明白的是,葉法善在這里,這個夜晚,跟自己扯什么狗屁道家思想,目地是什么?

  如果這里是長安,是西市,叫上幾個知交好友,大家擺上酒菜,談天說地。

  聊聊這些,這沒什么,權當葉法善裝個逼好了。

  可現在是在阿爾泰山中,距離長安不知幾千里之外,在西突厥境內。

  剛剛經歷白天的雪崩,蘇大為現在滿心都是殺氣。

  想的是如何找到那個阿史那沙畢,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現在葉法善突然說起這些?

  什么意思啊。

  蘇大為只是困惑葉法善的目地,而坐在他身邊的聶蘇,則是完全聽不懂。

  開始還強撐著,小腦袋一啄一啄的,最后干脆腦袋一歪,靠著蘇大為的肩膀睡著了。

  遠處另一篝火處的趙胡兒他們,也是低著頭不再偷聽了。

  什么老子,老子就是老子。

  媽的,都不知什么時候能把那惡賊抓到。

  非得生撕了他不可。

  若不是蘇隊正,兄弟們還不知要死傷多少。

  只是可憐了那名伙長。

  對這些突厥族的唐軍斥候來說,讓他們理解什么視角,什么本質,什么俯仰古今,比讓他們提刀上戰場要困難千百倍。

  “所謂俯仰天地,便是道家思想中,事物的內外、陰陽、高下、強弱、古今,等等一切相對的關系。

  可以在事物內去經歷,去仰望,去體驗。

  也可以把思維從事物中剝離出來,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卻俯察。”

  說到這里,葉法善拈須微笑道:“就好像聶蘇小娘子的胎息,便是專注于內,而蘇帥你的鯨吞之術,便是專注于外。”

  蘇大為心里一震。

  他猛地抬起頭,眼睛一瞬不移的盯著葉法善,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最終,化為一個聲音:他知道小蘇有異常了!

  一路這么長時間,跟聶蘇在一起,葉法善又不是瞎子,以他的修為怎么會看不出來。

  聶蘇很特別,真的很特別。

  在她身上,有遠超于常人的地方,有許多難以解釋的地方。

  蘇大為統統歸為天賦異稟。

  但他同樣知道,以聶蘇的單純,擁有這樣的天賦,不是幸運,而是災難。

  如果落入有心之人的眼中…

  想到這里,他看著葉法善的眼神,漸漸變得銳利起來。

  “蘇帥不必多想,貧道說這么多,其實只是想說,無論個人也好,家族也好,王朝也好,在道家眼里,都跟日升日落,月缺月圓一樣。

  所有的一切,每時每刻都在變化。

  但不變的是盛衰與盈缺。

  所以道家人不執著。

  不會跟佛家一樣,去專注于內心每一個微小的念頭,去想如何去解脫人煩惱。

  因為…”

  葉法善微微一笑:“在千萬年時光長河之下,這些都不過是過眼云煙,旋生旋滅,不過是我們眼中的蜉蝣。”

  《莊子》里曾言:蜉蝣朝生而暮死,而盡其樂。

  意思是蜉蝣的生命短暫,在人的眼里,不過一天便消亡了。

  然而它們卻仍盡情享受生命。

  這是莊子站在老子的肩膀上,看透世情,卻又超脫于世情。

  所以為何魏晉時的喜歡談玄,竹林七賢又為何跟神經病一樣,表現的那樣張狂,荒誕。

  看透了,知道所有繁華都注定消亡,所以悲觀了,絕望了,瘋狂的造作了。

  大抵如此。

  蘇大為看著葉法善。

  篝火的光芒中,這道士給人一種仙風道骨之感,端得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然而此時,蘇大為微微一笑,嘴里輕吐幾個字:“道長,真是裝了一手好逼。”

  葉法善一失手,掐斷了自己幾根胡須。

  但是肉痛比不上他心內的茫然。

  這個反應不對啊,他就沒想過蘇大為會是這個反應。

  所有談玄者,都有一套入手的辦法,先是云山霧罩,然后似是而非,讓人覺得大有道理,細想,卻又狗屁不通。

  是為“套路”。

  千百年后,這些套路還屢見不鮮。

  什么施主印堂發黑,必有兇罩。

  什么施主有喜,絕對要發達。

  又或者,談些很玄乎的東西,聽不懂就對了。

  越聽不懂,越覺得這人很高深,讓人肅然起敬。

  是的,現在,葉法善就被蘇大為歸為這一類人中。

  所以,他向葉法善微微笑道:“道長跟我講這么多,不就是想證明,道家很牛,比沙門釋者更厲害嗎?”

  葉法善剛才說的道家的思想,有沒有道理?

  相當有道理。

  那是一種哲學范疇。

  拿這種思想當工具,去辯析事物,會有不一樣的視角,會更容易看穿事物的本質,甚至是更精彩的收獲。

  但這一切,跟葉法善本人,并沒有半毛錢關系。

  他就是拿這種套路,在蘇大為面前裝了個逼。

  或者說,并非為了裝,而是為了在蘇大為心中,豎起高深莫測,得到高人的形像。

  為什么,蘇大為已經猜到了。

  看著葉法善面上微微變色。

  蘇大為緩緩道:“道長如果真的這么超脫,這么看得開,那又何必對來自佛門的壓力,那么在意?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長安,又從長安一路護著聶蘇到此?

  道長,你真的以為我瞎啊?

  你說這些,難道真以為,就能壓過玄奘法師一頭?”

  說到最后幾個字,葉法善瞳孔猛地收縮。

  有一種心事被人看破的尷尬感。

  大意了,大意了。

  沒想到終日拿手的談玄,在蘇大為面前,居然被看破了。

  是了,此人與袁守誠走得頗近,一定是袁守誠泄了道門里的話術,這家伙,簡直可恨。

  葉法善臉上閃過一絲懊悔。

  正像蘇大為所猜想的一樣,道家雖然提出無為。

  但是在葉法善心中,還是想要有為的。

  既要有為,便要擇人。

  蘇大為,是他看中的,一個不錯的“護教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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