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間,整個金山山脈被披上了白甲,好像綿延在大地上的一條白色玉龍。
山勢陡峭,風雪又大,在這種天氣下,還行走山路的人一定是瘋了。
但在縱橫起伏的山石間,就有這么一支人馬,冒著風雪,艱難的趕路。
“阿彌,你說你是不是烏鴉嘴?”
阿史那道真兩眼盯著身邊的蘇大為,惡狠狠的道:“你說大雪滿弓刀,現在好了,大雪真的堆滿了弓刀。”
他有些心疼的將自己腰間的弓拍了拍。
弓弦已經御下,弓變成了一條長棍。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凡是雨雪天氣,對草原上的民族來說,都是一場噩夢。
在這個天氣里,牛羊會凍死。
弓弦沾上雨雪會受潮,失去彈性。
簡直生不如死。
“別冤枉我,我這詩是昨天作的。”
“昨天你念完這首詩就下暴雪了,今天更可怕,你還沒念,又是一場暴風雪,比昨天還大。”
阿史那道真不依不饒。
“呃,要是這么說的話,不知之前是哪個烏鴉嘴提的火燒博望坡,現在嘛…”
蘇大為瞇起眼睛,在簌簌落下的大雪中,勉強看清阿史那道真英俊的臉龐上,曾經的秀發中間禿了一塊。
這令他無比的惆悵。
“果然,所有的帥哥變成地中海發型,都會變得很丑啊。”
“阿彌,你再說一遍,信不信我殺了你!”
阿史那道真眼珠子都紅了。
整張臉都漲得血紅。
在他知道所謂地中海發型是何意后,便大受刺激。
他的身份赫赫,在過去突厥,怎么也能混個小王當當,運氣好的話,他便是下一任東突厥可汗。
可如今做了大唐的兵不說,還要被這可惡的不良帥蘇大為嘲笑“地中海”。
用他的話來說,簡單是叔叔爺爺都不能忍。
他是高貴的汗王血脈,是要臉的!
“好了好了,不說就不說。”
蘇大為舉手做投降狀:“對了,下次遇到火一定不要慌,記住任何燃燒都是需要空氣的,哪怕黑火油,把它蓋住,也就熄了。”
“何謂空氣?”
“就是你我呼吸之物。”
“呼吸之物不是鼻子嗎?”
“我懶得跟你說話。”
蘇大為翻了記白眼,回頭后望。
跟來時比,現在這支隊伍,要狼狽凄慘許多。
之前一場大火,好在沒有出人命。
但也燒傷了十余人。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現在是冬季,傷口不容易發炎感染。
而且這時代人體質也比較強,還能撐一下。
不過,大概也撐不了太久了。
“我們再走一會,找個地方讓傷兵們停下來休息吧,還有那些受傷的馬,一并留下。”
蘇大為沖阿史那道真道。
現在回想起來,也幸虧隊伍是一字長蛇之型,那些火主要燒到的是前頭的一些人。
中間和后面,倒是沒事。
不然,只怕現在損失還要慘重。
想到這里,蘇大為腦海中又閃過阿史那沙畢的模樣。
那雙冰冷的灰藍色眼睛,令他印象深刻。
據阿史那道真說,這狼衛首領原來在長安求學過,是現今西突厥可汗阿史那賀魯的第三子。
只是原來不知道此人如此狡詐。
蘇大為心里隱隱有一種預感。
在前面,自己還會遇到這個阿史那沙畢。
希望在下一次,能將此人抓獲。
他下意識,握緊了一下腰間的橫刀。
“前面有個山凹,可以暫避一下風雪。”
阿史那道真向天空看了看,一片白霧。
只是數息間,臉上就覆上了一層薄雪。
“該死,這雪比昨天還大,按我的經驗,要是下一夜,這雪會積到很深。”
“有多深?”
“最少一尺深。”
“這么深?”蘇大為心下吃了一驚。
無論前世還是今世,他都沒來過阿爾泰山,不知道這里的雪居然可以大到這種程度。
“原本我還想讓傷員停下,我們繼續追。”
“沒法追了,再追,錯過了避風點,我們都會死在路上。”
阿史那道真憂心仲仲的道:“已經走了這么久了,隊里還有傷兵,咱們必須得停下休息了。”
看了看蘇大為,他又道:“你放心,我們走不了,狼衛也逃不了,暴風雪對大家都一樣。”
“好。”
蘇大為終于點點頭答應下來。
“我們有馬,有干糧補給還好一點,那些狼衛什么都沒有,搞不好一晚上暴雪后,凍餓而死了。”
“但愿吧。”
蘇大為抬頭看看天色,心里卻沒那么樂觀。
阿史那沙畢,那是個狡猾的頭狼。
這場博弈不會那么容易結束的。
噼啪!
火光升起。
橘紅色的火給人以溫暖,也給人以安全感。
但同時,紅色,又讓他聯想到血的顏色。
阿史那沙畢手里的木柴,被啪的一聲,折為兩斷。
他的臉上,透出一絲疲憊。
白天的時候,唐軍在后面追,他則在前面一直逃。
頂著風雪與嚴寒。
這場雪,真大啊。
好冷的風雪,幾乎要把人的手指頭都給凍掉。
幸好,他終于在被凍成雪人前,及時找到了這個補給點。
雖然金山南面才是西突厥人的活動范圍。
但整個阿爾泰山,原本就是突厥人崛起和龍興之地,對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很熟悉。
在翻過南山,到達唐軍的北山前,沿路,他早已在合適的地方設下了這補給點。
隱蔽的山洞。
或者是隱蔽的山洼。
密林間的簡陋木屋。
總之,他不會餓死,更不會凍死。
現在待的地方,就是在金山故道中,一片密林中的木屋。
在阿史那沙畢面前的,有十三名突厥狼衛,還帶著那名被他們抓到的唐軍斥候。
這人現在還活著,不過精神萎靡不振,也不知能不能挺到最后。
“俟斤…”
一名狼衛走到他面前,單膝跪下,用拳頭按在胸前:“一共死了五人。”
“我這邊還好,但是咄莫那邊在放羊坡,有一人不慎摔下山崖,再加上俟斤這邊折損的四人。”
“知道了。”
阿史那沙畢不動聲色,將手里的干柴投進火里。
火上置著一木架,用鐵制的頭盔做盆,化開積雪,將存放在補給點的肉干,囊餅掰碎了扔進去,再灑上一點鹽末,很快就是一鍋香噴噴的肉湯。
想必那伙唐軍沒這樣的待遇。
阿史那沙畢默默計算著雙方的實力變化,推演著接下來的計劃。
“俟斤。”
名為阿史那賀的突厥狼衛欲言又止道:“如果明天,那伙唐軍追上來怎么辦?”
“放心,我們手里的牌還有很多。”
阿史那沙畢目光從窗縫透向外面。
山風怒吼,風雪如幕。
“連老天爺,都在幫我們。”
一夜大雪。
到了天明的時候,仍沒完全放晴。
蘇大為勉強活動著凍僵的手腳,將覆在洞口的皮布掀開。
第一次居然沒有推動。
又試了試,伴隨著嘩啦啦的積雪坍塌聲。
擋住凍口的布簾這才被推開。
外面的風雪同時涌進洞里,令他不由打了個哆嗦。
幸虧來之前準備充分,若沒有柴禾皮毛布料這些,昨晚哪怕是躲在洞里,只怕也會被凍死不少。
“隊正!”
身后聽到有人在大叫。
蘇大為回頭一看,是趙胡兒。
他的面色慌張,蹲在蜷縮在地的阿史那道真身旁,驚慌的道:“俟斤他,俟斤他很燙,他似乎受了風寒!”
蘇大為忙大步走過去,蹲下身子,看了一眼。
阿史那道真的皮膚很紅,看上去像是喝了酒一樣。
抓起他的手掌摸了摸手心,又伸手試了試額。
“他發燒了。”
蘇大為皺眉道:“道真一直說自己身體強壯,沒想到…”
“咳咳!”
阿史那道真勉強張開一絲眼縫,干裂的唇顫抖著道:“我,我就是,強壯,都怪昨天被火,燒了,等我好…”
“你歇歇吧。”
蘇大為伸手,在他頸旁一側稍稍一按。
阿史那道真立刻昏厥過去。
“俟斤!”
趙胡兒大驚。
“他沒事,他現在只是身體虛弱,讓他多睡一會,會沒事的。”
蘇大為想了想道:“我們來時是不是還帶了點軍中的草藥?”
“有。”
“有沒有消炎類的?”
“啊?”
趙胡兒吃驚的張大嘴巴:“何謂…消炎?”
“就是金銀花、蒲公英、板藍根、燈盞草這些?算了,我自己找。”
蘇大為搖頭,從涌上來的斥候們身邊走過,一邊走一邊道:“你們不要圍得太密,給阿史那道真留點呼吸空間,他需要新鮮空氣。”
“哦。”一群斥候聽得似懂非懂,一個個大眼瞪小眼。
蘇大為摸到裝藥的包裹,從里面挑挑撿撿。
他不會什么醫術,但是之前在長安,跟著那老游醫,特別是看他給大白熊沈元治腿傷時,倒是跟著認了一些這時代的草藥。
從中勉強撿出一兩種,他認為可以消炎抗菌功能的草藥,轉身交給趙胡兒:“把這些一會用雪水熬了,給阿史那道真喝,對了…”
他想了想,又從懷里摸出一個瓷瓶:“這是一瓶燒刀子,如果有傷口發炎的,可以用這個…”
看著趙胡兒眼珠子差點瞪出來,蘇大為忙把食指豎起:“噓,別說出去,我知道軍中不可以帶酒,我這個不是酒,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