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來了?”
一個體魄雄壯,如黑鐵塔般的老人,光著膀子,停下手里舞動的長槊,向蘇大為看過來。
“見過鄂國公。”
蘇大為向尉遲恭行叉手禮。
一旁的尉遲寶琳頗為狗腿的接過尉遲恭手里的長槊,又遞上一條毛巾。
“阿耶,擦擦汗,別受了風。”
說著,他看了一眼蘇大為,又向尉遲恭道:“阿彌帶了酒來。”
尉遲恭一屁股在胡凳上坐下,用手里的毛巾擦拭著身上的汗珠,聽到酒字,眉頭微動了一下:“哦,是上次那種烈酒嗎?”
“對,正是燒刀子酒。”
蘇大為笑瞇瞇的道:“知道鄂國公喜歡,這次特地又帶了些。”
突厥狼衛的案子雖然過去,但這次蘇大為可是出動了所有的人脈,欠下不少人情。
人情,總要還的,至少也要登門以示感謝。
這最基本的人情往來他還是懂的。
所以白天請袁守誠他們喝酒,晚上又來尉遲寶琳家向尉遲恭致謝。
不出意外的話,他接下來,還要去謝玄奘法師、林老大,甚至李淳風那邊,也要去一下。
上元夜里,若不是有尉遲寶琳和一幫金吾衛幫忙,狄仁杰也沒那么容易找到薛禮,及時入宮。
也幸虧如此,他才把蘇大為關于滅黑火油“需用泥沙,不宜用水”的法子帶到宮里,才將宮里的火及時撲滅。
表面上看,好像蘇大為一個不良人與當朝鄂國公似乎搭不上邊,但通過生意和尉遲寶琳這個中間人,蘇大為儼然成了鄂國公府上的常客。
尉遲恭待他,也甚為友善,簡直就像是對自己的親子侄般。
“坐吧。”
尉遲恭向蘇大為指了指凳子。
蘇大為便沒再客氣,在尉遲恭斜下手坐下來。
“還沒吃吧?”
尉遲恭沖蘇大為問了一聲,也不待他答話,扭頭向尉遲寶琳道:“讓你阿娘弄幾個菜,我們和阿彌喝幾杯,對了,就用阿彌帶來的烈酒。”
說著,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摸了摸自己濃密的胡須,失笑道:“這酒很對我的脾味,就是名字有些奇怪,不過細細想來,也唯有這種名字,才能配此等烈酒。”
尉遲寶琳接過下人遞來的衣服,為尉遲恭披上。
“阿耶,夜里涼。”
“去安排酒菜,快去。”
尉遲恭揮了揮手,把尉遲寶琳趕下去,上下打量了一眼蘇大為,點點頭道:“看你神情自若,應該沒什么事了。”
“全靠寶琳幫忙,還要多謝鄂國公之助。”
蘇大為感激的道。
像尉遲寶琳這樣的官二代,不管外表再粗俗,那也是有一套家教在的。
若無尉遲恭點頭,以堂堂金吾衛的身份,軍二代,日后前程似景,豈會與自己結交?
這一點,蘇大為心里早已想明白。
尉遲恭雙手放在膝上,雖然已是知天命之年,但因常年練武,依然保持身姿挺拔。
他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巍峨小山。
身上猶自散發出騰騰熱氣。
“阿彌,毋須多禮,其實你可以叫我一聲姑丈。”
這話出來,蘇大為愣住了,有點懵:“姑丈?”
“此事我一直沒跟你提起。”尉遲恭沉吟道:“以我的身份,身邊多有攀附之徒,不得不小心從事。”
“我不太明白,我從沒聽阿娘提過。”
“那是因為她可能都不清楚。”
尉遲恭道:“我聽說你是京兆始平蘇家,我的元配蘇氏,便出自京兆始平。你別急著否認,聽我把話說完。”
他手掌下壓,示意蘇大為稍安勿躁。
“我夫人生前對我說:始平蘇家,除了她堂哥那一支之外,沒有什么交集。只是,她堂哥那一支,早年就離開了始平,她也記不清楚搬去哪里,反正她不喜歡始平那些親戚,也甚少往來。
我派人查過,你的父親正是我元配夫人堂哥,你明白了嗎?
所以論起來,你我是親戚,你可以叫我一聲姑丈。”
聽完尉遲恭的話,蘇大為愣在當場,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向尉遲恭叉手道:“我,我不知該怎么說,這個對我太意外了。”
尉遲恭一直在觀察他,似是滿意他的反應,點點頭道:“我沒有看錯你,你并沒有因為多出我這個親戚,而生出別的念頭。”
蘇大為笑起來:“鄂國…呃,姑丈對我如此親近,提攜有加,我還能有什么念想,有親情還不夠嗎?”
尉遲深深看了他一眼,拍著膝蓋笑道:“你個小猾頭,原以為你老實,現在看來嘛…”
“姑丈,你看人真準,我就是很老實人。”
蘇大為向他認真的點頭,強調自己表里如一。
“阿耶,你們在聊什么呢?”
尉遲寶琳這時提著酒上來。
“沒什么,來,見過你姑表弟。”
“啊?”尉遲寶琳傻眼了。
不過他倒是知道親戚這件事,很快反應過來,嘻嘻一笑,一屁股坐在蘇大為旁邊,叫了一聲姑表弟。
“姑,表哥。”
蘇大為還有些不習慣,本來是來感謝鄂國公的幫襯,怎么突然變成認親戚了?
不過,這樣似乎也不錯,大家關系更親近了。
到這個時候,他也才明白過來,為什么一直以來,尉遲寶琳一直對自己關照有加。
開始還以為是因為蘇慶節的關系。
后來發現,尉遲寶琳對自己比對蘇慶節還親近。
他又以為是生意的關系。
現在,真相大白。
尉遲寶琳與自己,原本就是姑表親。
古人重視親緣,有了這層關系,那與普通朋友交情又不一樣。
酒菜端上來,一爺二小就在這庭院里喝酒談天。
夜色沉沉,微涼。
不過卻擋不住氣氛融洽,談興正濃。
“阿彌,最近幾件事,你太出風頭了,年輕人,鋒芒畢露,不是好事。我建議你低調一些,沉住氣,未來多的是機會。”
“姑丈你是指…”
“上次想讓你去軍中,混個軍功,這樣也可以暫時避開長孫無忌,現在看來,他應該沒這么多精力盯在你身上,你只要低調些,應該無事。”
尉遲恭向蘇大為指點道。
別小看他說的這番話,這話,可以說是推心置腹。
要是換一個人,尉遲恭是絕不可能說這些的。
一來,大家是親戚。
二來,通過長時間暗中觀察,他對蘇大為的為人,也頗為認可。
這可算是一筆“投資”。
如果蘇大為自己不爭氣,哪怕是親戚,也得不到這般待遇。
畢竟,想攀附當朝鄂國公的“親戚”,多了去了。
蘇大為細細品味了一番尉遲恭的話,向他感激道:“我也正有此意,接下來一段時間,蟄伏下來,韜光養晦。”
“嗯,你能如此想最好。”
尉遲恭舉起手里的酒碗,與蘇大為、尉遲寶琳碰了一下,然后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
不愧是軍旅出身的名將,喝酒也是豪氣干云。
蘇大為在心中暗想,大唐名將中,若論眼光見識,懂得收斂自己的,首推李靖,其次,恐怕就要數尉遲恭了。
在該立功時,奮勇爭先,當仁不讓。
在天下大定后,又懂得放下軍權,安心做一樂家翁,能善始善終。
像這樣的名將,古今又有幾人?
實際上,尉遲恭只怕是一直被人低估了,都被他粗豪的外表給欺騙了。
對了,說到外表粗豪,大唐如今還有一位名將,就是那渾不吝的程咬金。
不過比起尉遲恭這種看似沉默寡言,傳統武將的做風。
程咬金給人的感覺,就透著一股痞氣。
那是混江湖混到骨子里才有的圓滑世故。
這一點,蘇大為從程處嗣身上,偶爾也能見到。
放下酒碗,尉遲恭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絲傷感:“我老了,這副身子骨也大不如前,還不知有幾年好活。”
“阿耶!”尉遲寶琳大驚。
尉遲恭擺擺手,讓他不要插話,接著道:“其實如果你愿從軍,老夫可以扶你一程,將來有軍功在手,只要不是謀逆之罪,就算是趙國公,也動不了你。”
“姑丈,我不是沒想過,而是,我要是走了,阿娘無人照顧,而且我在長安也有不少親朋故舊,現在都仰仗著我,我若走了,只怕他們要遭人欺凌。”
蘇大為說得隱晦,但是尉遲恭卻聽明白了。
蘇大為是舍不下在長安的親人、家業,還有生意。
終究時代不同,不是大唐初創了。
天下人心思定,沒有多少良家子,愿意打仗。
若不是為了搏個功名封賞,分些田地美宅,誰愿意提著腦袋上戰陣。
如果是為了掙田產,對生意有成的蘇大為來說,確實沒什么吸引力。
尉遲恭披衣而起,有些感概的長嘆了一口氣:“我明白了,只恨我早生了幾年,今后的大仗,只怕是撈不著了。”
說著,他似乎有些意興闌珊,披著衣,走到廷院一角,對著天上的月光,沉默下來。
月光下,他那雄壯的身形變成單薄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