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文將狄仁杰上下看了一番:“有長安縣君裴行儉做保,你既愿主動加入查案洗脫自己的嫌疑,那大理寺便給你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
停了一停,他接著道:“此案正像你之前所說,非同小可,現在距離上元夜霄禁,只有六個時辰,你必須在這六個時辰里,協助大理寺,查明此案真相,你可愿意?”
狄仁杰不假思索:“愿意。”
“丑話說在前頭,若是六個時辰,在霄禁解除,上元夜慶祝開始后,你若破不了此案,到時不但無非洗脫你之嫌疑,反而會罪加一等,數罪并罰。”
說到最后一句時,李思文加重了語氣,透出一股森然殺氣。
狄仁杰愣了一下,低頭略一思索,點頭道:“我知道了。”
聽他應下此事,李思文表情略松了一些:“此案關系重大,我知你有斷案之能,需要什么,大理寺與長安縣衙都會盡量提供。”
“等等…”
狄仁杰忽然品出些味道出來:“李主薄,怎么感覺你早就等著我應下,現在查案變成我一人之事?”
“是也不是。”
李思文并不避諱,向著裴行儉的方向看了一眼:“首先一點,正如之前裴縣君所說,大理寺日理萬機,每天長安有那么多案子,沒有那么多精力一一投入所有。其次,今天恰好是上元夜,各衙門配合,不如平時靈便,最重要一點是時間…”
說到時間二字,李思文的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肅然:“屬于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而一時半會,我手下又找不到有獨當一面之才,恰好裴縣君推薦了你,經過我的考查,你確有斷案之才,所以希望你能盡快偵破此案。”
狄仁杰心下了然。
正如李思文所思,這么大的長安,每天不知多當案子要審理,更何況還有全國各地需要協調的案件。
再加上上元節這個特殊的時刻,只怕大理寺是真的抽不出人手和精力來。
不過李思文所全指望自己,倒也未必,依狄仁杰猜想,應該還有別的手段,不過,人家既然沒說,自己也犯不著多打聽。
“李主薄,我既在這案子里,自然會盡力而為,還望如李主薄所說,能在各方面盡力配合。”
“這是自然。”
“那我現在能出去了嗎?”狄仁杰左右看了看。
牢房里的滋味,畢竟不太舒服。
“我需要一身干凈的衣服,還需要沐浴,洗去這里的味道,另外,我還要聽一聽杵作的說法,那兩人死因究竟為何?”
狄仁杰一番話,李思文全都點頭應下。
倒是他身后的文書和差役,都暗自皺眉。
心想李主薄何需對一名疑犯如此遷就。
“對了。”
狄仁杰突然想起來,向裴行儉道:“二哥,阿彌呢?聽說他這些年,破過好些大案,怎么不見他?若有他幫忙,相信會更有把握。”
“阿彌他…”
說起蘇大為,裴行儉臉上閃過古怪之色。
巳時正。
萬年縣令王方翼踱步走入縣中牢房。
在這里,有他一個特殊的“客人”。
陽光從窗口透入,形成一道筆直的光束,照在牢門后的那人身上。
這光將他的身體染上金色的輪廓。
可以看清是一個身材健碩的青年,他的身高六尺五寸有奇,站在那里,面向著窗口,臉龐沐浴著陽光,兩眼微閉。
雖然不動不言,但光是一個站立的動作,就給人淵亭岳峙之感。
王方翼看著這人。
實際上,在今天以前,他已經無數次聽說這人的名字,但直到此刻,才真正見到他。
在王方翼身邊,萬年縣不良帥馬大惟微微躬身:“縣尊,何事需要你親自來,有什么吩咐下來就是了。”
王方翼不言,只是揮了揮手。
馬大惟神色變了變,想說什么,又忍住,只是向縣君抱了抱拳,帶著身后的不良人,悄然退出去。
王方翼回頭看了一眼,沖稍遠處的差役道:“你們也退出去,沒我的命令,不得進來。”
“是。”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牢里終于清靜下來。
他走到牢門前,伸手,在門上輕拍了兩下。
站在里面的青年,卻并沒有回應,像是化作了雕像。
王方翼等了片刻,終于開口道:“蘇大為。”
被喚了名子的蘇大為,這時才有了反應。
眼皮下的眼珠微動了一下,徐徐張開眼,向牢門外的萬年縣年看過來。
稍微適應了一下光線以后,蘇大為開口道:“見過萬年縣尊。”
“你知道我?”
“聽人提起過。”
“如今落在我萬年縣大牢里,可有什么想說的嗎?”
蘇大為低下頭,認真的想了想:“沒什么想說的。”
王方翼雙眼直勾勾的盯著他,冷然一笑:“你這人倒是奇怪,尋常人落入牢中,只怕哭著喊著替自己辯解,以求寬恕,只有你,卻反其道而行之。”
“縣君,國家自有法度,我有沒有罪,要靠你審過案子,才能判斷。”蘇大為微微搖頭:“又豈是我自己辯解就能改變的?”
何況,蘇大為還記得尉遲寶琳跟自己說過,這位王方翼,太原王氏族人,當今皇后的堂弟。
就憑著王皇后這層關系,蘇大為也不信自己開口能改變什么,與其如此,不如閉嘴。
牢內一時沉默下來。
陽光下,王方翼兩眼微微瞇起,目中光芒閃動,似在復雜思考。
他的年紀看上去在三十許,身長六尺余,體形強健,透著一股彪悍之氣。
與其說是縣君,不如說更像是一名武將。
其實大唐初創,雖經過高祖李淵和太宗李世民,但也不過數十年。
依舊武風大盛。
何況大唐外部的邊患也一直未曾平息,如突厥、吐藩、高句麗等,依舊實力強勁。
是以許多大唐官員,本身就是武將轉職。
有戰事需要時,這些官員也隨時能披甲上陣。
在這個時代,文武的分界并不明顯。
儒家孔子提倡的君子六藝中,也有“射”和“馭”。
王方翼想了片刻,似是拿定主意,開口道:“你知不知你所犯的案子可大可小?”
“我殺了人,殺人償命,如何可大可小?”
蘇大為微瞇的眼睛張開,目光澄澈的看向王方翼。
昨日與長孫無忌決裂,之后遇到不明身份的武士圍殺,又遇到秦懷玉這個七品異人出手。
最后經過一番激戰,終于擺脫了秦懷玉,得以脫身。
但是今日早上,便有萬年縣的不良人及武候、縣里的捕快過來拿人。
只是一轉念,蘇大為便熄了反抗之心,跟隨他們歸案。
到了這邊才知道,被人指證昨日在長安城外殺人。
長孫無忌當真是好計謀,環環相扣,滴水不漏。
蘇大為暗自苦笑,當時就沒想到,居然還有這么一招后手。
如今只能見招拆招了。
好在萬年縣中,有獅子蘇慶節在,想必不會令自己吃太多苦頭。
那幾個武士,身份不明,再說蘇大為純屬自衛,這案子,應該還有轉寰的可能。
就在他如此想時,對面的王方翼幽幽道:“你知不知道,昨夜,在長安縣還發生一起命案,是與你有關。”
“什么?”
“長安縣公交署中,一名叫勞三郎的人,應該是你的人吧?死在署里,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是死狀詭異,坐在那里,面露微笑,像是遇到極開心之事。”
“勞三郎死了?”
蘇大為一個激靈,右手一下子抓住牢門柵欄:“怎么會,前幾日他還好好的。”
“千真萬確。”
王方翼繼續道:“在今日早些時候,還有一件案子,開遠門外,金吾衛查驗一隊西域來的商隊,結果里面有個胡商突然死亡,而且死的時候,是面朝著開遠門跪下,雙手合什在胸,面露微笑…”
這話說出來,蘇大為只覺得腦中“嗡”的一下。
他嗅到了一股不祥的味道。
兩件案子,絕不是偶然。
而是有某種聯系在里面。
勞三郎為何會死?
那個胡商又是怎么回事?
一時之間,蘇大為發現自己再難維持冷靜的心緒。
“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王方翼冷靜的看著他道:“出事的這支商隊,是屬于胡商思莫爾的,聽說,他在為你辦事?”
蘇大為臉色微變。
“承接這次貨運的,從太原一路過來的,是公交署,聽說也和你關系甚深。
對了,這支商隊里,還有一個人,是你的朋友,太原人氏,名叫狄仁杰,現在,他也下在獄中。”
蘇大為心中一震。
有那么一瞬,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狄仁杰大兄,來長安了?
沉默片刻,他深吸口氣,緩緩道:“王縣君,你跟我說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就是覺得…你最近可能不會太好過。”
王方翼笑起來,看到蘇大為的眼神漸漸變得鋒利,一股無形的壓力,從蘇大為身上源源不斷的散發出來。
他擺了擺手:“你暫且放心,我沒有惡意,我說這些,只是善意的提醒。”
“善意?”
蘇大為瞳孔微縮:“你是王皇后堂弟,對我卻有善意?王縣君,這話,您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