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殿里,香爐緩緩噴吐著香氣。
煙霧氳氤。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
蘇大為站在殿里,盯著博山爐,忍不住來了一句。
“阿彌,你倒是有閑情,這詩我從未聽過,倒是有幾分意趣。”
武媚娘的聲音響起。
蘇大為轉頭看去,剛好看到大腹便便的媚娘在宮人的陪同下,走入殿中。
“阿姊。”蘇大為忙打招呼。
“行了,王福來在這里,其他人都去殿門外候著。”
武媚娘輕輕抬了抬手,其他宮人不敢多問,一個個魚貫而出。
誰不知道,現在后宮之中,武昭儀最受寵。
不光蕭貴妃不及,就連王皇后,見了都要避讓三分。
“阿彌,你剛才念的詩,后面呢?念我聽聽。”
“呃…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瘦。”
蘇大為漲紅了臉,硬憋了一句。
尼瑪,易安居士的詞,要把它憋成唐詩,有多難啊。
“這詩好像有些地方不合?”
武媚娘眉尖微蹙。
“阿姊,不要在意那些細節,我有重要事情稟報。”
蘇大為趕緊把話岔開,這再聊下去,自己豈不是要露怯?
簡單將在北峰上的事說了一下,蘇大為總結道:“我認為是有人在偷偷窺探,不知此人是誰,但我擔心,會對阿姊和陛下不利,不可不防。”
武媚娘沉吟了一下,點點頭道:“你繼續盯著,此事我會和陛下說。”
蘇大為可以查探地形,也可以偵察情報排除隱患,但是他沒有調兵之權。
要想保衛李治和宮中嬪妃,文武重臣的安全,還是得靠正規的禁軍守衛。
把這件事稟報給武媚娘,蘇大為也稍稍松了口氣。
不管是誰在窺探,不管有何目地,只要這邊小心防備,問題應該不大。
與武媚娘聊了幾句家常,蘇大為見對方臉上有困倦之意,正想要告辭,突然聽得殿外有人聲傳來。
“舅父不必再說,此事朕意已決。”
蘇大為張了張嘴,與武媚娘無聲的對視一眼。
來的人是李治?
此時又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陛下,無緣無故,突然封賞,不知為何?”
“沒有為何,這些人本就有功,朕是皇帝,想賞便賞!”李治語氣強硬道。
“呵呵。”
蒼老的聲音冷笑兩聲:“武士彟早亡,名單里的其他人,以臣看,也是與武家有關系的,陛下這么迫不及待,要封賞他們嗎?”
這話說出來,李治好像一下子啞掉了。
蘇大為耳朵動了朵,轉頭看向一旁的武媚娘。
武媚娘一雙晶亮的眸子,正好也向自己看來。
她的嘴無聲的動了動:“長孫無忌。”
蘇大為點點頭,眼神一瞥,見跟著武媚娘的王福來,在后面佝僂著腰,不住的用衣袖擦拭額頭上的冷汗。
誰也沒想到,居然會意外撞見皇帝陛下與太尉的爭斗。
外面的宮人早就跪倒一片,一個個以頭觸地,大氣都不敢出。
李治的聲音,再次響起,比方才還要大上許多:“我就是賞了,又如何?我就是要愛烏及屋,不可嗎?”
說話的同時,他似乎還來了重重一腳。
聽到“呯”的一聲響,合起的殿門,被李治一腳踹開。
李治的目光,李治身邊長孫無忌的目光,瞬時射過來,與措手不及的蘇大為對了一下。
我尼瑪!
蘇大為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一聲不好。
他在武媚娘面前自由灑脫慣了,可沒有半點人臣的樣子,站在那跟個木柱一樣,直挺挺的。
這一剎那,與李治和長孫無忌的目光一碰,好不尷尬。
反應過來的蘇大為趕緊低頭,后退幾步,做出恭敬的樣子。
他剛才甚至與武媚娘是肩并肩站著。
“媚娘,他是?”
“陛下,這是臣妾與你提起的弟弟,阿彌。”
武媚娘倒是不慌,從容的應道。
說完,她又向長孫無忌行禮:“見過太尉。”
“哼!”
長孫無忌明顯對武媚娘沒什么好臉色,冷哼一聲。
又狠狠的看了一眼,甩袖而去。
雖說李治與長孫無忌之前也曾為了房遺愛謀反的事起過爭執,但那次是全程被壓制,像這次居然把長孫無忌給氣走了,實屬罕見。
但,最苦的是蘇大為。
他敏銳的察覺到,長孫無忌臨走前,那雙眼睛狠狠的盯了自己一眼,像是要把自己看穿到骨子里。
壞了,壞了!
長孫無忌一向睚眥必報。
用后世的話來說,“我治不了李治和武媚娘,我還治不了你嗎?”
就算上次的案子他沒關注到蘇大為頭上,
這次撞到槍眼上,哪還有幸理?
一想到這,蘇大為簡直無語了。
事已至此,多想也無用,只能見招拆招了。
希望長孫老頭被李治給絆住,沒精力管我這小小不良人。
不過蘇大為心里也清楚,
這個希望真不大。
總之就是一個字,慘了。
“長孫無忌簡直欺人太甚!”
李治走進來,忍不住罵道。
“陛下。”
武媚娘扶著腰,腳步緩慢的迎上去:“何必為此致氣,再說本就是甥舅…”
她的眼神飛快向殿外一瞥。
李治立時反應過來,扭頭道:“所有人退后三十步,違令者斬。”
嘩啦。
宮人們一個個如蒙大赦,手腳麻利的撤出去。
只有王福來縮在地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時十分尷尬。
“王福來,你去門口候著。”
武媚娘道。
“是。”
王福來喘了口氣,倒退著走出去。
李治這才有空多看蘇大為兩眼:“媚娘,這是你弟…”
他的話音突然一頓:“朕好像見過你,有些眼熟。”
李治說著,邁步想要走近。
蘇大為抱拳退后兩步:“臣還有公務在身,先行告退。”
說著,飛快的向武媚娘看了一眼,沒等李治走上來,先來了個溜之大吉。
“哎,朕還沒看清…”
“陛下,下次吧,你看天都要黑了。”
武媚娘忍著笑道。
永徽五年三月,李治在長孫無忌面前,終于強硬了一回,發布一道詔書,對武道年間十三位功臣追封。
懷念開國功臣,在任何時代,都是政,治正確,只不過,這次明眼人都發現,追封的十三功臣里,最顯眼的一位便是武昭儀亡故的父親武士彟。
至于其他十二位,也多少與武士彟沾親帶故。
這一下,信號就很明顯了。
李治就是要昭告世人,他李治愛武媚娘,愛烏及屋,甚至連心愛女人亡故的父親,父親的親舊,全都一起封賞。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此令一出,如同一枚石子,投入平靜的湖泊中。
然而,此時所有人都沒料到,
一場嚴重的危機,正在悄然逼近。
五月,夜。
天空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如狂鞭抽打著地面。
萬年宮外,無數執槍守衛的金吾衛被暴雨沖昏了頭腦。
原本安排的輪值,也無法繼續。
就在暴雨中,北峰,蘇大為頗有些狼狽的躲在一處山洞,面色凝重的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幕。
“今年的雨季來得比往年要早。”
“蘇帥,火生好了,過來烤烤濕衣吧。”
南九郎有些結巴的道。
雨水濕透的衣服上,讓人十分難受。
“不急。”
蘇大為站在洞口,不顧飄直來的雨水將臉面打濕,一雙眼睛亮得嚇人。
他盯著暴雨喃喃道:“九郎,我總覺得,好像漏了一件重要的事,會是什么呢?”
“蘇帥想的事,哪里是我能知道的。”
南九郎揉了揉鼻子,哆嗦了一下:“啊乞!”
蘇大為搖搖頭,終于收回了視線。
這暴雨影響,什么也看不到。
他轉身向洞內走去,坐在南九郎身邊,先把身上的濕衣烤干。
這兩月,他帶著南九郎他們,一直追著那個“看不見的敵人”。
幾次摸到對方尾巴,但最終還是被那人逃掉。
雖然沒抓到對方,但也不是一無所獲。
最接近的一次,蘇大為抄掉了對方的一個休息點,除了一堆篝火的余燼,還找到一些東西。
蘇大為伸手入懷里,摸出一柄小刀。
這刀看起來不是唐制,刀鞘和刀柄用魚皮包裹,嵌以玉石,顯得十分精致。
“倭人的刀。”
蘇大為喃喃的道。
自己追的難道是倭人?
倭人跟著陛下來到萬年宮,暗中窺探,他們想做什么?
天臺山頗大,沒有足夠的人手,與對方這樣“躲貓貓”,也不知何時才能真正抓到。
這兩個月,李治與長孫無忌之間,頗多間隙,似乎沒有精力在意這些小事。
只苦了蘇大為他們。
隆隆隆…
洞外的水聲突然變大起來。
蘇大為耳朵微動,下意識站起身:“什么聲音?九郎,你聽到了嗎?”
“水聲,是水…”
南九郎的臉色倏得變得慘白:“山…山洪!”
永徽五年五月,夜。
因暴雨,山洪爆發。
大水沖向萬年宮北門。
一場可能改變大唐走向的變故,
突然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