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的墜星湖一掃白天的炎熱,涼風習習,沁人心脾。湖邊路燈輝照連綿,倒映湖中,近看就像是點點星辰墜入湖中。
鑄顏仰頭闊步地走在前面,他的腳步聲如同晨鳴銅鐘,震徹大地,聲聲入耳。跟在鑄顏后面,樂語感覺自己就像是做錯事的學生在等待班主任的審判。
皇院里年紀最大的兩人應該就是鑄顏和茶歡了,但鑄顏導師跟茶歡校長是截然不同的衰老姿態:哪怕兩人都是對外貌極其注重一絲不茍,然而茶歡的風格是張揚的,豪邁的,而鑄顏是內斂的,嚴肅的。
這同樣體現在他們的行事風格上:茶歡絲毫沒有老人應有的束縛限制,他就是這么肆意妄為囂張行事,誰也管不著他;
而鑄顏卻是完美體現出一位老人應有的品德修養,宛如標尺般令人敬畏乃至看齊,誰也不敢對他無禮。
一個老得張狂,一個老得優雅。
“在學院住得還習慣嗎?”鑄顏一邊走一邊問道:“對于你這位東陽來的大少爺而言,學院的居住環境太簡陋了?”
“還行,我很能吃苦,不會嫌棄的。”樂語實話實說。
鑄顏微微挑眉:“如果商人都像你這么誠實,或許商人的風評會很好多。”
“你不像是喜歡聽謊話的人,而我對客套也沒多大興趣。由奢入儉難是常情,想必那幾位宮主現在也怨聲載道了吧——她們睡八人間的事幾乎全校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討論接下來會不會發生「寢室殺人事件」。”樂語笑道。
鑄顏冷不丁問道:“所以就有人找你改善住宿環境了?”
“教師宿舍的床還蠻大的,有人想看看也正常。當然,僅僅是看看。”樂語平靜說道:“畢竟我未婚妻告訴我,出門在外要小心安全,不要被小姑娘騙走了。”
鑄顏似乎有些驚訝:“你有未婚妻?”
“不在炎京,但常聯系。”樂語聳聳肩:“不然呢?難道會有人活到二十幾歲還沒談戀愛嗎?”
“有孩子了嗎?”鑄顏忽然問道。
“都說未婚了。”
“是么…”鑄顏沉默片刻,忽然冷聲道:“有婦之夫理應更加嚴律自身,犯錯罪加一等!”
“明白。”樂語說道:“雖然感覺沒意義,但我還是要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的那樣?”鑄顏怒極反笑:“你是說我看見有女學生進入你的房間,然后看見你穿著睡衣出來開門?我當然沒有亂想。”
“但萬一別人看到怎么辦?琴老師,注意你的身份——你和學生的名譽關乎皇院的百年清譽!皇院已經超過百年沒有發生過一檔丑聞!數萬皇院人共同維護的清譽,這份清白的堅守在我死之前我絕不允許有人玷污分毫!”
樂語也無奈了,當時的畫面實在是太引人遐想,鑄顏沒帶著校園安全衛士過來殺毒已經是很給面子了。
“那你為什么…”
“每一位學生都應該有一次機會。”鑄顏扶了扶圓框眼鏡:“我相信她在下次冒險行事之前,腦海里會回響今晚聽到的腳步聲。”
樂語一愣,旋即意識到這是合氣戰法的特殊運用。
合氣戰法在戰斗時少有主役,但在日常生活里卻是殺人放火居家旅行處處都用得著的萬金油技術,對教師而言更是必須掌握的教學工具。
畢竟在這個沒有喇叭的年代,合氣戰法的“擴音”、“震音”是最好的控場手段,而浸淫教書育人幾十年的鑄顏,自然將各種合氣小技巧用得爐火純青。
單純的合氣腳步聲頂多就令人產生些許緊張,然而鑄顏與學生的身份差距,令這份緊張膨脹成無邊的恐懼,以至于每位學生聽到他的腳步聲就產生應激反應,簡直是被訓練完畢的寶可夢一樣乖巧。
樂語忽然意識到,鑄顏是有意識地樹立自己嚴苛的形象。學生們越是將他的形象傳播成“校園七大不可思議”級別的怪物,他的震懾力就越強,平時的教學也就越加輕松。
若是放在其他地方,鑄顏簡直就是一位“以吸收恐懼強化自身的邪惡反派”,但在皇院,他成了桃李滿天下的近衛導師。
雖然被鑄顏誤會了,但樂語也沒有爭辯的意思。
他只是頂多住在這里半年的過客,但對方是將皇院當成畢生事業經營數十年的老者,他可以理解對方的緊張與憤怒——樂語就像是誤入高達收藏房的熊孩子,他差點就打破了其中一個玻璃收藏柜,收藏房的主人當場脫他褲子打一頓都是應該的。
“下次不會再出現這種情況了,鑄顏導師。”
“希望你記得你今晚說過的話。”鑄顏走到湖邊的涼亭便停下來,示意樂語坐在對面:“剛才只是今晚意外遇到的小插曲,我真正的來意是你所展現的‘特殊的教學方式’——很多人對你表示不滿,琴老師。”
“具體是哪方面不滿呢?”樂語攤攤手:“如果是我的發色,我暫時無能為力——這玩意洗不掉,時間是它唯一的敵人,除非我剃光頭,但我相信沒有學生愿意接受一位‘疑似藏劍者的禿頭老師’為他們上課。”
“你的發色只是其中一個問題。”鑄顏說道:“最大的問題是,你將學生當作教學的工具。”
樂語對此早有預料,侃侃而談:“我認為這是合理的課堂互動。相信你也能明白,單純的老師講,學生聽,是非常低效率的教學方式。”
“但卻是最安全的教學方式。”鑄顏看著輝光盈盈的墜星湖:“而且我也不認為課堂互動必須是你所使用的那種方式。琴老師,學生是來學習,而不是來當你宣講自己思想的道具。”
“這可真是遺憾。”樂語嘆了口氣:“在我的設想里,試講課的‘互動’已經是烈度最低的‘開胃菜’。接下來每一堂課的互動,烈度只會越來越高。如果學院堅決要限制我的教學,那接下來一整個學期我就只能給學生們講講故事了。”
烈度…饒是鑄顏教學數十年見過各種不靠譜的教師學生,也被這個詞弄得懵了一下。如果他沒記錯,烈度這個詞應該是史官用來形容戰爭頻率與傷亡率。
他沉默片刻,問道:“你就不能用更加正常的教學方式嗎?”
“鑄顏導師,我只有一個學期,每周一節課,一共十八節課,或許還上不完,循規蹈矩的方式不適合我。”樂語悠悠說道:“如果學院非要束縛我,我寧愿講講故事讓學生們度過愉快的一堂課,也不愿意讓他們去背誦那些沒有經過實踐的理論知識。”
此乃謊言。
真相是樂語根本沒有整理好自己的理論知識,他雖然記得各種馬列思修知識點,但無法將它們整理成有條理的知識體系。
像這樣玩鬧著上課還行,一旦老老實實授課,肯定會被學生們識破他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劣質穿越者。
不過,他對自己被投訴也早有預料。畢竟他的教學方式過于離經叛道,而且也的確利用了學生,簡直是將學生當作社會實驗的玩具。
樂語并非跟鑄顏客套,他是真的準備上課講故事,而且講的是科幻故事——他這次打算搬運《三體》、《鄉村教師》、《贍養人類》這些故事。
介紹黑暗森林法則、牛頓三定律、終產者這些科幻爽點倒在其次,他主要是想看看學生們知道‘地球外面還有無數文明’時的驚愕表情——因為輝耀人強悍的身體素質,數百年前就有人環繞過星球一周,明悟地球是圓的這個道理,但對于星空,輝耀人依然是一無所知。
如果他們知道星球與星球的距離以光年來計算…
如果他們知道有宇宙艦隊可以殲滅星系…
如果他們知道人類與宇宙相比如此渺小…
樂語真的很期待這群土包子被頭上的無垠星空所震撼時的表情。
而且有一說一,樂語想體驗‘異界人被科幻故事震懾’的愉悅,也只能找皇院學生來爽了。換做其他受教育水平差一點的人,可能連樂語說啥都無法理解。
然而鑄顏躊躇片刻,忽然問道:“你可以說一下你下節課打算怎么進行互動嗎?”
“嗯?…你稍微等等,我想想該怎么給你說(編)。”樂語臉色不變地說道,當場大腦急速運轉,胸有成竹地說道:“我下節課打算說‘銀血八奇·一奇荊青蚨’的故事,我想做一個小游戲,來讓學生們明白荊青蚨當年是怎么篩選自己的合作伙伴和謀害對象。”
“什么小游戲?”鑄顏也感興趣了。
“荊青蚨剛當上家主那時候,其他商會都輕視他這位年輕家主,試圖聯合起來搶占荊家的市場。”樂語侃侃而談:“于是荊青蚨在某一天,舉行了一場宴會,邀請了銀血前二十的大商會負責人赴宴。”
“在宴會里,他拿出一批好酒,聲稱這是來自天際的烈酒‘龍裔之血’,入口極其猛烈。他讓侍女為客人們盛了滿滿一杯,客人們僅僅用嘴唇碰了一點就紛紛感覺受不了——東陽氣候溫暖,少有人飲用烈酒。”
“荊青蚨一再請酒,客人們堅決不愿意,他就拍了拍手,示意侍衛們進來將第一輪勸酒的侍女拖下去殺掉,客人們紛紛色變。”
“他派了第二輪侍女進來勸酒,如果有客人想要離席,對應的侍女也會拖下去;如果有客人還是沒喝酒,那荊青蚨就會拍手讓侍衛進來將第二輪勸酒失敗的侍女拖下去。”
“荊青蚨進行了三輪勸酒,有半數人都被逼因此喝了天際烈酒,但也有一半人不為所動,任由身邊的侍女換了一波又一波。”
“三輪之后,荊青蚨沒再勸酒,直至宴終人散。”
樂語張開雙手,感受到夜間的陣陣涼風,問道:“鑄顏導師,你看出荊青蚨的商人智慧了嗎?”
“我只看出他的非人殘忍。”鑄顏導師冷冷說道:“這是你編的故事,還是曾經的現實?”
樂語沒有回答,繼續講述故事:“宴會結束后,荊青蚨便知道自己要對付的敵人,以及可以合作的伙伴。”
“沒喝酒的是敵人,喝酒的是伙伴?”鑄顏猜測道。
樂語搖搖頭:“你說反了,是喝酒的才是敵人,沒喝酒的才可以成為伙伴。”
鑄顏微微一怔,旋即意識到其中玄機,臉色沉重地說道:“欺善怕惡,商人策略。”
“沒錯,凡是在三輪勸酒里完全不受荊青蚨威脅,堅決自己的尊嚴的人,都是意志堅定、毫不動搖、以自己利益為上的老練奸商。這些人,荊青蚨只能與其合作,一旦敵對那必然是兩敗俱傷。”
“而那些因為目睹侍女死亡而心軟的人,后來都被荊青蚨聯合其他奸商蠶食吞并。心軟善良并不是錯誤,但錯在他們在眾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心軟,還為了自己的善良所讓步。”
“在東陽那個地方,你退一步,別人就會進一尺。有時候,你甚至沒有退讓,只是大家都認定你是會退讓的‘大善人’,所以他們一起聯合來欺壓你,那你就只能落得一個白茫茫一片真干凈的結局。”
“在荊青蚨當家主的時期,他就是用這樣的手段,篩選自己的盟友,挑選自己的敵人,所以荊家越加壯大,直至成為銀血五大商會之一,而荊青蚨也榮獲‘黑荊棘’的赫赫威名。”
“我打算將這個故事改編成一個游戲,讓學生們體驗一下其中的博弈…游戲名就叫‘青蚨勸酒’好了。”
樂語說完后,鑄顏沉默良久,緩緩問道:“你想教學生什么?荊青蚨的殘忍智慧、不飲酒者的利益至上、還是飲酒者的愚蠢善良?”
“青蚨勸酒只是一個最極端的例子,不過這個計策早已應用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樂語說道:“當利益博弈里存在當權者、局外人、被統治者的時候,明明是當權者損害被統治者的利益,但當權者將矛盾轉嫁到局外人與被統治者之間,逼迫局外人割舍自己的利益來保護被統治者,自己卻能抽身事外,享盡利益…”
“我只是希望學生們在遇到類似的事情時,可以抓住最關鍵的主要矛盾,不要浪擲自己的善良,更不要亂舞自己的憤怒。”
鑄顏負手在后,仰頭看著浩瀚夜空:“你的教學理念,似乎暗有所指。”
“是鑄顏導師你心有所想,你可別污蔑我。”樂語挨著涼亭的梁柱,說道:“我只是在闡述‘一奇荊青蚨’的經商策略:青蚨勸酒,轉嫁矛盾。”
“只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你從商人的故事聯想到現實里的其他故事,那我也沒辦法。”
“你試試跟校長說這樣的話,看他會不會相信你。”鑄顏似乎是在嘲諷他,但言語里有些許笑意。
沉默片刻后,他說道:“你讓學生們給你寫好評信。”
“啊?”樂語懵了。
“下節課之后,如果好評信數量大于投訴信,我就幫你壓下來。”鑄顏說道:“不然你就去找校長解釋吧。”
“哦哦。”樂語哪還不知道鑄顏愿意抬自己一手,連忙說道:“謝謝鑄顏導師提攜。有什么需要,你盡管吩咐我。”
鑄顏忽然嘆息道:“是嗎,那你能不能晚點才死?”
樂語一愣,呆呆看著面前這位老者。此時鑄顏臉上再無嚴肅,只剩下蕭瑟的蒼涼。
“你們總是能給我搞出些新花樣,總是要我幫你們處理收尾,現在甚至要兼任教務主任…”鑄顏雙手壓著涼亭的石柱欄桿:“老人的身子骨受不了這樣的折騰。”
“心臟也受不了這樣的刺痛。”
樂語隱隱意識到什么,問道:“鑄顏導師,你跟…”
“你的選修課講師資格,是我批準允許的。”鑄顏平靜說道:“這么多年來,他沒有求我辦過什么事,你是唯一一件。”
樂語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請節哀。”
“對于一個老教師來說,沒有什么比看著自己喜歡重視的學生逝去更令人悲痛。”鑄顏輕聲說道:“十幾年前,我被刺痛了一次。現在,我又被刺痛了一次。”
樂語站在鑄顏的后面,伸手拍了拍老人的肩膀。
老人拒絕了這份好意,倔強地筆直地跟樂語對視。當風皺了墜星湖,點點燈光暈開的時候,他又變回了如同雕像般嚴肅的近衛系導師,平靜說道:
“拜獄是我的學生。”
“秦孝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