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福大命大 責罰自是不會。
對昭寧帝而言,趙澄和趙澈這種禽獸不如的行徑反倒是他二人爭氣的證明。
趙盈實在是想吐。
不過她也再次證實,昭寧帝是真不要乖孩子的。
長久的沉默之后,趙盈輕聲叫著父皇又開了口:“澈兒已經知道錯了,方才同兒臣說話時險些急的哭出來。
他年紀雖然還小,可父皇是知道他的,從來不輕易掉眼淚的孩子,兒臣瞧著…兒臣看著,實在是又氣又心疼。”
她一抽鼻子,狀似抽噎:“他自己也沒料到會闖出這么大的禍來,父皇您能不能…”
趙盈咬著下唇,聲音戛然而止。
昭寧帝聞言側目看她,一開口竟不是問她能不能如何,反倒沉聲先問:“你弟弟真這么說的?”
趙盈啊的從嗓子里發出一聲類似沙啞的悶聲,狐疑望去:“父皇方才還說信任兒臣,怎么又這樣問?”
“沒什么,真是我的好兒子。”
可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加上這冷冰冰的語氣,實在不像是夸贊趙澈的。
趙盈充做不知,仍做一副唉聲嘆氣的惋惜模樣:“我原以為離開了劉氏,孫娘娘是那樣柔婉的一個人,總能引導澈兒走上正途,可誰知道他一念之差,做下這等糊涂事來。”
她哽咽著:“父皇,您要罰他,兒臣也不敢替他再求情,但他既知悔改,您若是…您若為了孫娘娘實在咽不下這口氣,非懲罰他不可,兒臣是甘愿代澈兒受罰的。”
昭寧帝眉心微動:“這又是什么糊涂話,誰的過誰來擔,且不說我一時沒打算處置發落誰,就算是有這個打算,他今次背著你行事,闖出這等禍事,也該他自己另罰受過,哪有你替他承擔的道理?”
趙盈不動聲色舒了一口氣。
如此甚好。
昭寧帝本就沒打算追究,趙澈的形象也不是個殺伐果決的,這樣就挺好。
至于她,本來就沒打算做昭寧帝心目中最滿意的那個孩子,他也壓根兒不會那樣看她,無論她做的有多好。
既然根本就不會,索性就做一個和善的長姐,一心袒護幼弟的好姐姐,這樣也不錯。
她如今種種行徑,其實都是在利用母親在昭寧帝心中分量。
若來日事成——她自然在母親牌位前磕頭認錯。
“父皇叫春棠在殿外等著兒臣,就是想問問兒臣今夜之事的來龍去脈嗎?”
“皇后在殿中,不想叫你進去見她。”昭寧帝眉眼間終于是徹底柔緩下來,“淑妃出事和你弟弟總歸是有關系的,皇后若一時情急,見了你,少不得要說些不中聽的話。
何況殿中也確實是亂哄哄的,你一個孩子家,就別湊這個熱鬧。
把你叫回宮,本來也是為了你那不爭氣的弟弟。
他在昭仁宮殿前也跪了這么長時間了,一會兒你把他帶回上陽宮,今夜就叫他在上陽宮安置,只是你二人不要貪睡,淑妃能不能安全度過這一劫全要看今夜,明兒一早你記著帶上你弟弟到殿前等消息。”
可從頭到尾,孫淑妃的安危,并不在昭寧帝考慮范圍之內。
她是死是活,他表現出的只有淡漠。
是了,他是無心之人,又怎會有片刻真心相待。
是她想錯了。
先前他與以往不同的神情和目光,原來不是為孫淑妃。
趙盈緩緩合上眼,竟不知該替孫淑妃痛心,還是該為昭寧帝的薄情而惱怒,片刻站起身來,與他拜禮:“那兒臣這就領了澈兒回宮,也免得過會兒皇后娘娘出來,見了他跪在殿前,又有話說。”
上陽宮中燈火通明,任是誰也睡不下去。
趙盈吩咐了揮春和書夏去取冰塊來給趙澈冰敷雙膝,命人置美人榻于廊下,后來又覺得不快,索性挪了春藤椅就擺在殿前院中。
她這院中盛夏時幾十崗的荷,綻放開來荷香四溢,眼下幾十口水缸里沒了荷,但水還是滿的,微風起,水波陣陣,倒叫她想起去年的情形。
趙澈坐在她身邊,見她面容恬靜隱有笑意,狐疑問她:“阿姐笑什么?”
趙盈搖著頭說沒有:“上次你在上陽宮,還是醉酒闖禍打傷我那次,一晃竟都快一年了。”
提起這個,趙澈神色明顯閃躲:“阿姐,我…”
她擺手說好了:“我又沒打算同你算舊賬。一會兒敷了膝就去睡,父皇特意叮囑了,明日一早叫我帶你到昭仁宮去等消息,萬不可睡過了頭。
至于今夜事,你也大可放心,父皇沒有打算追究你和二皇兄。
本來此事你也不算始作俑者,不過順水推舟,我與父皇說明白,也言明你心中悔意,父皇不會拿你怎么樣的。”
趙澈面色一凝:“阿姐跟父皇說我心中悔恨?”
趙盈噙著笑側目看他:“難道不是?”
“是。”趙澈別開眼,眼神又落在自己的膝蓋上,“我自是心中悔恨的,不該這樣對孫娘娘,姝姝也一并疏遠我了。”
他情緒低落,語氣中意味不明:“小姑娘先前很喜歡纏著我,又愛撒嬌,又伶俐。
宮里的孩子總是聰明的,她那么機靈,孫娘娘出了這么大的事,壞在玉果和嬌嬌身上,她心里八成恨透了我和二皇兄。”
他倒真像是個和善慈愛的兄長,就好像從前養在劉氏身邊時,待趙婉也是這樣。
裝樣子扮無辜,他最拿手,如果沒有方才稍凝滯住的神色,趙盈覺得他演技便更精進。
趙盈懶得應付他,敷衍的在他頭頂拍了拍:“快敷了你的腿去睡吧,不用想這么多,天下事從來是這樣,你做了決定,動手做局,總要承擔下這個后果,不光眼下這一件事,將來的每一件事都是如此。
你也該慢慢長大了,我能為你四處奔走,于朝堂上扎穩根基,但不可能一輩子為你遮風擋雨,背負所有。”
趙澈眉心一動,反握住她的手:“我不會要阿姐為我奔走操勞一輩子的,等將來——我定以天下供養阿姐,叫阿姐做大齊最尊貴的女人!”
趙盈笑而不語,緩緩抽出手來。
她被趙澈惡心到了,多說一句話都怕吐出來。
她背著手踱步上臺階,趙澈就坐在春藤椅上一動不動,視線也始終定格在她背影上。
那眼神幾乎要把她后背盯出窟窿,趙盈恍若不覺。
進門時揮春下意識回頭朝院中看了一眼,莫名打了個寒顫。
趙盈在她手腕上拉了一把:“瞎看什么?”
她抿唇:“公主,三…惠王殿下他…”
“無妨,你一會兒挑兩個懂事的去給他值夜,不過估計他今夜也睡不踏實。”
她如今不似從前那樣慣著他,甚至在給他使絆子,趙澈心里是能感覺到的,而這也是她故意叫他知道的。
趙澈本來就不會死心塌地信任她,既然如此,倒不如索性彼此防備著。
人有了顧慮的時候就更容易做錯事,十一歲的趙澈尚且沒有那般老謀深算,于朝堂上失了她這個最大的助力,想是要急上一急。
魏嬌娘被杖斃,他和沈明仁之間的聯系就斷了,至于今后嘛——沈明仁再想往趙澈身邊放什么人,有了魏嬌娘這個前車之鑒,昭寧帝也未必點頭。
趙盈揉了一把眉心:“希望孫娘娘能平安度過今夜吧。”
不然她先前諸多努力都白費,再要培養出一個能近身服侍昭寧帝且還能專寵六宮的人,如今有些困難。
而孫淑妃…她也的確算得上是個可憐人吧。
趙盈自問沒有多少善心能分給孫氏,但夜深人靜,摒去那些勾心斗角再細想時,她倒也真心希望孫氏能有個好下場,還有她肚子里那個孩子。
那不單單是孫氏的希望,也是她的。
也不知是孫淑妃福氣大,還是趙盈送給孩子的那塊長命鎖起了作用。
一夜過去,她雖尚未徹底轉醒,可腹中龍胎保了下來,她亦性命無礙。
胡御醫領著御醫院眾位自殿中退出時,分明面色舒然。
趙盈站在殿前,他一出門就瞧見了,迎上前三兩步來:“殿下來的好早。”
“看胡御醫這神情,孫娘娘應是無礙了吧?”
胡泰低嘆了一聲:“娘娘這一胎到目前為止,實在艱難,先前動過一場胎氣,昨夜又遭一場大罪,現下是保住了,只是來日生產時,又是一道難關。
臣方才也回明了皇上和皇后娘娘,接下來幾個月最好叫淑妃娘娘臥床靜養。
而且…而且…”
他吞吞吐吐,趙盈就知道不好,面色一沉:“今后不好嗎?”
他果然點頭:“淑妃娘娘這一胎就算平安生產,今后也再難有孕了。
且經過昨夜之后,娘娘已然傷了根本,這幾個月腹中胎兒再吸收母體精元,娘娘只會更加體虛,偏偏虎狼之藥不敢用,進補也只能溫吞的來,將來一身是病總少不了。”
他抬眼見趙盈面色陰郁,忙哦了一聲:“自然了,御醫院上下也會盡心為淑妃娘娘調理,務求為娘娘減輕痛苦。”
一身是病的度過余生,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最痛苦的一件事。
昭寧帝雖不是貪戀美色之人,但孫淑妃若今后身子不中用,也是件麻煩事。
趙盈先前松下的那口氣又提了起來:“那就麻煩胡御醫費心了。”
胡泰受寵若驚,又與她再三拜禮,方率眾人退下不提。
趙澈跟在她身邊,把胡泰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等人走了,他一咬下唇:“阿姐,這都是我的罪業。”
趙盈心下冷笑:“這是趙澄的罪業,與你何干?”
他猛然抬頭,急切的去攀趙盈手臂:“阿姐心里向著我,自然這樣說,可孫娘娘未必這樣想。
就算她不知道此事有我順水推舟之故,玉果和嬌嬌也實實在在是我屋里的人,如今她身體拖垮,今后我怎么在昭仁宮待下去?”
狼心狗肺的人大抵都是如此,要指望他真心悔過,或是心中對孫淑妃存有一絲愧疚,那是異想天開。
他親耳聽見了胡泰所言,心里惦記的也仍舊只有他自己的來日,未曾替孫淑妃擔憂半分。
趙盈回頭,眸色清冷:“那你又想怎么樣呢?”
趙澈遲疑一瞬,似乎感受到她語氣不善:“阿姐能不能帶我出宮去住?”
歷來沒有這樣的規矩。
她搬出上陽宮已是十分不合規矩,不過是先頭借了趙承衍的方便,住進燕王府,又一步步脫離趙承衍掌控,搬進司隸院后宅院中。
趙澈年僅十一,又本無親娘教養,怎么著也輪不到他搬出宮住。
但他把自己的后路給走絕了。
從劉氏到孫淑妃,放眼昭寧帝的后宮,還有誰能撫養得了他?
宋太后如今是徹底撂開手不過問這些事了,他也別再想住進未央宮去。
趙盈嘖聲:“或者把你送去鳳仁宮,皇后娘娘母儀天下,一定能把你養的極好。”
這是真生氣了。
趙澈連退兩步,又連連搖頭:“阿姐是在氣惱我嗎?”
他聲兒一軟,低著頭搓著指尖:“我知道阿姐是該生氣的,我把孫娘娘害成這樣,卻絲毫不為她擔心,反而考慮自己將來如何面對她,阿姐應該是失望透頂的。”
“你若覺得你害了孫娘娘,今后便少不得旁人以此為由懲處整治你,趙澈,收起你的委屈可憐,真正可憐的人躺在這殿中。”
趙盈乜他,聲音也徹底冷透了:“想出宮住,自己去跟父皇求吧,開牙建府也不是不成,只別指望我,更不要再做這副不爭氣的模樣叫我看見。”
趙澈因是低著頭的,是以咬緊牙關時便不怕趙盈看去。
他后槽牙咬的太緊,青筋凸起,可等到抬起頭來,又全都平復了下去。
他還沒開口,趙盈已經轉身提步要往殿中去。
趙澈忙跟上來,趙盈稍一駐足,罵了他一句:“滾。”
她今日著廣袖衫,袖口一拂,袖尾甩在趙澈身上。
他怔然站在原地真就沒再跟上去,瞇了眼,舌尖頂在下顎上,四下無人時,譏笑了一聲,短促斂去,而后腳尖轉了方向,竟朝自己住的后殿方向而去,余下再不多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