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了城外射給沈利的勸降信,吳逑心里更加焦急,他來到書案前提筆寫了一封信,然后招了兩名親信來,讓其連夜送給沈利。
信中并沒有指責質詢之意,反而再次指出如今兩人之間“合則兩利,斗則兩傷”的處境,希望明日沈利能來府衙一趟,就目前的形勢再行磋商。
吳逑在信中雖然完全沒有提及今晚箭書之事,但他對沈利之疑懼卻更加深重。
今早一戰,明軍在兩個時辰之內便攻破北寨,一萬五千名士卒或死或降,竟然沒有一人能逃回臨湘。
湘軍據寨而守卻仍然遭此慘敗,而明軍投入的兵力,甚至還沒有北寨內的守軍多。
由此可見,明軍之戰力遠遠超過了湘州兵馬,可沈利作為湘州司馬,統掌兵權,在得知此次慘敗之后竟然毫無動靜,甚至沒有就此事來和他這個湘州刺史商議下一步的對策。
難道這沈利果然早已與明軍暗通款曲,要拿吳氏來為他鋪就進身之階?
想到這兒,吳逑悚然而驚。
吳、沈之嫌隙由來已久,雖經高臺盟誓,但二人卻仍然各懷鬼胎。
換位思考,如果吳逑處在沈利的位置,韓端能免其罪責,并拿出一個四品朝官來,他能不能經受得住誘惑?
吳逑越想越覺得頸項發涼,當即命人將麾下部曲督和部曲將盡數召來,讓彼等連夜聚攏家兵,整盔著甲,并搬出庫房中的強弓勁弩,嚴陣以待。
哪怕沈利率兵強攻,短時間內也休想攻進刺史府來,只要能堅持到天亮,便可引與吳氏交好的世家大族來援。
沈利再是掌有兵權,也絕對不敢同時與臨湘城內這么多的世家豪族為敵。
安排好府內各處的守衛之后,吳逑心下稍安,于是又連夜召來他的幾個兒子和家中的門客謀士,共同商議日后吳氏當何去何從。
第一個發言的是吳逑的心腹謀士張緬。
張緬此人年方三十,自負謀略,常自比諸葛武侯,此刻他見屋中眾人皆不言語,便站起身來笑了一笑,打破了屋內寧靜。
“明軍戰力強橫,臨湘勢不可守,家主為何不先于沈利之前,開城迎降?”
吳逑抬頭看了張緬一眼,心里卻嘆了口氣。
如果面對的是其他人,他說不定就真的出城投降了,畢竟什么建功立業、榮登九五,都要有命才能做到,但對方是會稽韓端,他就不得不慎重考慮了。
當年韓端來臨湘向他購買造船工匠,被吳逑狠狠地敲了一筆,但在商言商,一個愿買,一個愿賣,這也說不上有什么仇怨。
然而,韓端入吳府呈上拜貼,吳逑卻讓其一等就是三天,韓端上門之后,吳逑又極盡怠慢,這對韓端來說,絕對是個極大的侮辱。
這個時代,因為類似的原因而翻臉成仇的事情多不勝數,吳逑當時也是覺得這會稽小兒出身寒門武宗,所以才沒有將他放在心上。
可誰知這才過去幾年,當年的黃口小兒竟然就攻破建康登基稱了帝,而且還率大軍來到了臨湘。
如果韓端還記著當年之仇,他出城迎降,豈不是自投羅網?
況且,即便韓端能夠不計前嫌,吳逑還覺得抹不下這張臉來向其俯首稱臣。
張緬見他沉吟不語,已經大概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昔日使君雖與韓氏小有怨隙,但韓氏既欲圖謀天下,又豈會因此等小事而怪罪于使君?”
吳逑卻擺手道:“自我接任家主以來,令得家業不興,族人四散,然而我吳氏終究是大漢長沙王之嫡裔,那韓端卻不過是一寒門小兒。”
“我雖不才,又豈會因此而令祖宗泉下蒙羞?”
這都什么時候了,還顧著那點不值錢的顏面,張緬有些著急,卻還是耐著性子勸道:
“韓信能忍胯下之辱,劉皇叔未得勢之前,也曾先后投奔公孫、陶謙和曹操…”
“開城投降之事思遠不必再提,即便棄家而走,我也不會向韓氏小兒曲膝稱臣!”
張緬見其意甚決,只得閉上了嘴。
在他看來,眼下這形勢,自縛出降才是最好的選擇,韓端哪怕只是為了他的名聲作想,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殺降。
只要過了這個難關,日后再積聚力量,徐圖大事,又有何不可?
但吳逑覺自己是大漢長沙王之后,身份尊貴,不愿向韓端伏低作小,張緬也只能徒呼奈何。
過了半晌,吳逑的庶長子吳汀才沉聲道:“明軍的戰力遠超我等估算,沈利又與我家多有嫌隙,就算他不與我家爭斗,這臨湘城也多半守不住。”
“我臨湘吳氏數百年清望,不可損于韓氏小兒之手,但我等也不可在此坐而待斃,以兒看來,還是應當暫避其鋒芒,走為上策。”
“大兄說得對,阿爺既然不愿降,那就要及早安排脫身之路。”
吳氏在湘州傳承數百載,稱得上是家大業大,但其家業卻大多是田莊宅院和各種店鋪,若是逃跑,這些產業肯定只能丟棄,吳逑一想到這兒,心里又是一陣隱隱作痛。
“出奔之事,稍后我自會安排。”
這時,前去給沈利送信的人回來稟告,稱沈利接信之后,并未答應明日到府衙來與吳逑議事。
這也是人之常情,吳逑時刻防備著他,他又怎么會對吳逑沒有一點防備?
要知道吳逑雖然不掌湘州兵權,但只吳氏的部曲和刺史府的直兵便有兩千之眾,他又怎么可能冒險來刺史府與吳逑議事?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大家心里都明白,吳、沈二人之間已經再無和好的可能,雙方差的只是徹底撕破臉皮,兵戎相見了。
屋中安靜了許久,吳逑的聲音才再度響起。
“天亮之后,二郎去鐘府一趟,讓其隨時作好準備,接應我等出城,記住,千萬不可露了行跡!”
城南鐘氏表面與吳氏并無多少往來,但其實鐘氏早就投靠了吳逑,這也是吳逑早年間布下的一著暗子,若非到了生死攸關之際,他還不會動用這枚棋子。
“三郎和五郎帶人清點家中產業,能帶走的全部封裝,不能帶走的保持原樣,切不可讓外人看出端倪。”
“阿爺,那我呢,我做什么?”吳汀見幾個弟弟都有了差事,便忍不住問道。
“你立即率二十名精銳部曲扮作行商,趁夜從南門出城,然后沿衡陽、湘東、零陵一路南下,為我等鋪就前路!”
吳汀一聽之下,卻頓時臉色泛白。
明軍雖未圍城,但卻派出了數千馬軍不分日夜地在城外巡弋,只要小命就算是玩完了。
而且,如今湘水已經被黃法氍水軍封鎖,就算他能逃出臨湘,也只能走山道南行。
到了桂州,能夠剩下半條命,都要感謝老天爺垂憐了。
但他作為吳氏長子,又得了家主嚴命,即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去趟。
今晚徹夜未眠的,還有沈利。
早先得到城外射來的箭書時,他便感覺到事情不妙,哪怕他和吳逑素來交好,這書信的內容一旦被吳逑得知,也必然會在心里種下一根刺。
更何況二人早有嫌隙,互相防備也非一日兩日,再加上今晚這一封信,吳逑就算不敢和他立即撕破臉皮,分道揚鑣也是在所難免。
只是一封箭書,便將兩人之間的筑臺盟誓徹底化為烏有。
沈利不得不承認,韓端使的這條離間計將人心算計到了極點,實在是太過狠毒。
但他還不能隱瞞這封書信。
一則知道此事的士卒太多,想隱瞞也隱瞞不住,二來他確實沒有殺吳逑出降的心思,覺得自己問心無愧,所以略作思慮之后,便采取了聽之任之的辦法。
他實在是想不出辦法來破解韓端使出的這條離間計。
果然,半個時辰不到,吳逑便派了人來請他明日去府衙議事。
即使是前段時日,沈利也不可能去刺史府衙議事,更何況有了今晚這封書信,去了之后,十之八九再也別想走出來。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吳逑的邀約。
但他心里的擔憂卻越來越重。
等不得天亮,沈利便命人召來他最信重的兩名記室書佐商議如何應對此事。
“事情之始末便是如此,如今我也不知當何去何從,所以召你二人前來問計。”
此刻沈利已經悔不當初,“早知明軍戰力如此強橫,當日我就不該抗旨不遵,如今…卻是悔之晚矣!”
其中一名書佐陳句向他拱手道:“陳失其鹿,群雄共逐之!韓氏以寒人之身篡國,天下豪強誰會心服?司馬與刺史起兵對抗韓氏,也說不上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舉。”
大明立國,巴湘諸州郡紛紛自立,究其原因,無非是韓端根基淺薄,世家豪強都以為南朝必將就此陷入動蕩,起了混水摸魚的心思。
因此當初吳逑與沈利招募士卒欲據湘州對抗朝廷時,才會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為其臂助,而司馬門下記室書佐陳句與趙遙便是其中之二。
事到如今,不單是沈利后悔,陳、趙二人心中也起了悔意,但他們早已身陷其中,現在就是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只能硬著頭皮繼續為沈利出謀劃策。
“依下吏看來,很明顯明軍不可力敵,臨湘城早晚必破,司馬面臨的選擇只有兩條,一是棄臨湘投桂州…不,桂州也非善地,要走就只能入百越。”
“百越之地,朝廷鞭長莫及,我等領數千兵馬抵達彼處,定然能占得一地暫時容身以待來日。”
沈利滿面愁苦地道:“如今韓氏屯大軍于城外,黃法氍又領水軍封鎖了湘水,就算我等想走,也沒把握能逃得出去啊。”
如果只是幾個人想逃走,無論如何也能想到辦法,但只幾人逃去百越又有何用?難道送上門去給那些僚蠻做奴仆?
陳句微微一笑,卻道:“明軍只三四萬兵馬,根本無力圍困臨湘,這就給了我等一個機會。”
“至于南奔路徑,既然黃法氍封鎖了湘水,那我等便避其鋒芒,棄湘水而走耒水,到了桂陽之后,再走武溪水、瀧水、溱水一路南下。”
“只要能瞞過明軍兩日,彼等就算是發現我等棄城而走,想追也是來不及了!”
沈利一聽陳句規劃的路線,頓時便有些意動,他命人取來輿圖,細細察看起來。
但他若是知道明軍此番南征兵分三路,其中卜僧念那一路正好要經豫章水、東江入瀧水、溱水的話,他就不會在這兒浪費時間了。
半晌之后,沈利才抬起頭來,心中已經傾向于棄城而逃,但他還是開口問了一句:
“子建,你所說的第二個選擇又當如何?”
“別無他法,惟自縛出城向韓氏請降!”
一逃一降,這是陳句二人能夠想到的唯二兩條生路。
也不怪他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要真有那過人的才干,他們又何必屈居一個小小的湘州司馬門下書佐?
沈利沒有吳逑那么好臉面,自縛出降也不是不能做,但他怕的是韓端殺降。
這時,書佐趙遙在一旁道:“若是我等區區小吏,想來韓氏不會下此毒手,但司馬乃一方豪雄,麾下曾統數萬兵馬。”
“此事若為韓氏所忌,即便司馬獻城而降,恐怕韓氏也容不下司馬!”
陳句也道:“即使目前能逃過一劫,日后也難免要戰戰兢兢度日了。”
怕韓端出爾反爾痛下殺手,這也是沈利一直擔心的問題,所以兩人這么一說,他再略一沉吟之后,便作出了棄城沿耒水走奔百越的決定。
“子建,度遠,走奔之事,就要拜托你們了。”
陳趙二人起身拜道:“司馬只管放心,此事我二人定與司馬辦得妥帖!”
話音剛落,便聽屋外有人匆匆叫道:“稟告司馬,城北方向殺聲大作,火光驟起,似乎是明軍夜襲北寨!”
沈利雖已做了出逃的決斷,包括北寨兵馬在內的大多數士卒都將成為棄子,但此刻聽得這個消息,他還是大吃了一驚。
明軍渡江不過一日,就要將湘州軍建于城外的兩座軍寨全都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