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姐,要罰多久?”
御書房內,小皇帝可憐兮兮的聲音響起。
前一秒,他還坐在椅子上向趙先生請教,后一秒,卻已經跪在了突如其來的宮裝少女面前,面朝廣寒宮方向,老老實實。
領旨而來的豆蔻看了眼罰跪動作一氣呵成十分熟練的小皇帝。
她抿抿唇,面色責備的嗔了眼他,不說話。
小皇帝還是面朝廣寒宮方向,不敢東張西望,不過卻斜著眼睛,巴望著宮裝少女:
“豆蔻姐,對不起,我…我知道錯了,下次一定不敢了,聽母后和你的話。”
豆蔻盯了會兒他,輕嘆了口氣,面色平靜:“兩時辰。”
一跪一站的二人言語間,旁邊某個年輕儒生伸出去的一只腳收了回來。
剛剛見小皇帝突然下跪,趙戎一句‘太后娘娘’差點喊出口,不過幸虧謹慎的敲了幾眼,把話咽了回去。
“原來是太后身邊的隨身女官,看打扮,像是弦月離女,且身份不低。”
他心里輕聲道了句,點點頭,雖后又瞅了兩眼那個宮裝少女,嘀咕道:“也是,身段沒有那么俏…”
趙戎眼前不禁又閃過了不久前在大離先帝靈堂上,那個跪地的白服蒙紗俏寡婦的婀娜背身…
“哎兩時辰…好吧。”
小皇帝李望闕聞言后,耷拉著腦袋,兩手自然垂下。
他跪在堅硬冰涼地板上,垂頭喪氣的一嘆。
“豆蔻姐,你坐吧,別陪我站,那兒有椅子…趙先生,對不起,讓你見笑了,母后應該不知道你在這兒…抱歉,先生你要是有事可以先走,對了書架上的那些書,先生可以隨意取。”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去看趙先生。
名為豆蔻的宮裝少女聞言,搖搖頭,沒有去坐,依舊端著手,紋絲不動的站在小皇帝的身側。
這時,她微微抬起圓潤小巧的下巴,整了整標準的宮廷女官儀容,旋即輕輕轉頭,看向一旁的年輕儒生,目光細細打量片刻,沒說話。
趙戎沒有去書架拿書,他正轉頭,瞧著李望闕正面朝的廣寒宮方向,并沒有去看目光投來的豆蔻。
年輕儒生想了想,抄著袖子,一言不發的抬步,朝御書房門口走去。
“你是趙子瑜趙先生?”
趙戎腳步微頓,沒回頭,背對著豆蔻點頭,“沒錯,正是在下。”
豆蔻安靜了會兒,忽道:“千百度去尋的為何是‘他’,而不是‘她’?”
宮裝少女沒由來的一句,讓人一愣。
不過趙戎卻是笑了笑。
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弦月離女要問的,當然不是‘氣抖冷’這些男女對立的問題,要給他一通女拳。
況且這個時代,也沒有什么拳可以打。
這姑娘有點意思…趙戎心里嘀咕了句。
這首詞牌名《青玉案》的南山品詩詞,自從在星子小鎮某件湖上酒樓中誕生,不久便已傳遍大離,風靡寒京。
趙戎也毫不意外的成了大離的名人,來自林麓書院的大才子。
離地崇儒,朝廷推廣儒風,又有獨孤氏扶持的培養優秀離女的樂坊司存在,離地女子知書達禮的極多,此時也不知有多少離地女子艷羨那個愛穿黑裙的蘇青黛,能夠得到才子偏愛,贈南山品詞一首。
這是在大離很久沒有過的事情了。
所以那一日趙戎指染胭脂,在佳人的裙帶上賦詞,征服仙子芳心的故事,也成為了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話,在眼下大離的茶樓酒館間被津津樂道…
此刻御書房內,跪地的大離皇帝身旁,安然站著的書卷氣十足的宮裝少女,卻是并不相信一首只寫男女情愛、訴請告白的詩詞,會被天道認可為南山品。
豆蔻輕抿粉唇。
南山品豈有那么簡單?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初讀時,大都下意識以為是這位趙先生以女子口吻自訴,告訴那位蘇仙子,她苦苦所尋的真命天子,就是眼前燈火闌珊處的他。
然而這樣解讀也未免有點兒牽強且自戀了些。
若真是這位趙先生求愛之情詞,那么把‘他’換成‘她’,豈不是更好。
眾里尋她千百度…直接用他自己的口吻自述尋她,更能打動佳人,俘獲仙子芳心。
宮裝少女輕輕點頭。
此時,御書房內安靜了片刻。
見年輕儒生不回頭也不說話,豆蔻輕皺秀眉,沉吟:
“所以趙先生這首南山絕品詞,不僅僅是給那位蘇仙子寫的?這里的‘他’…趙先生是在暗指自己…暗指和先生類似的君子賢人?就與先賢古詩中的香草美人自喻一樣?”
她目光認真的凝視著不遠處那個男子的背影。
趙戎回首,瞧著了眼她,這時他眼里深處的血紋悄悄浮了浮,又隱去。
外人看去,他似是在組織語言。
于是,屋內一時間沒人說話。
二人的一旁,被罰跪地小皇帝聞言后,亦是忍不住抬頭悄悄去看趙先生和豆蔻姐。
豆蔻姐雖然年紀不大,卻是樂坊司內最優秀的幾位弦月離女之一,樂坊司內僅次于大司樂木槿的鳳儀宮正,一直貼身服侍在母后身邊,類似貼身管家,十分受母后器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少年瞄了眼書卷氣十足的宮裝少女。
豆蔻姐是母后身邊的人,經常替母后辦事和帶話賞罰他,不過卻也經常會盡力替他求情,因此少年對她頗為親近,當作知心大姐姐。
因為在被宮裝少女監督功課時,經常被她指點詩書疑題的緣故,李望闕知道這位豆蔻姐姐在樂坊司內,是出得名的喜歡詩書禮樂,同時也是樂坊司內公認的文采最好的離女。
不過豆蔻姐卻也并不怎么展露這方面的才藝,沒有像書上所寫的才女那樣,與文壇才子之類的文人詩詞唱和,而是十分低調,算是一種愛好,在私下里陶冶情操,自娛自樂。
除了小皇帝和樂坊司內的離女們外,大離很少有人了解這些,朝廷文武百官也只是把她看著母后的話事人與左右手…
此刻,李望闕心里忍不住暗笑,去瞄宮裝少女的表情。
他可是十分清楚,趙先生的那首《青玉案》,豆蔻姐最近是經常悄悄讀的。
最近好幾次,她過來監督他功課的時候,會在一旁翻本雜書,手托著下巴,咬唇看著書上的某一頁,似是發呆,久久不翻頁。
少年好奇,有一回她收到母后旨意匆忙離開,把那雜書忘了下來,他拿起翻了翻,結果在書頁間落下來一張寫著某人詩詞的詩箋。
字跡清雅娟秀。
不過,讓小皇帝李望闕頗為不解的是。
他也喜歡趙先生《青玉案》,每回興匆匆的在她面前賞析贊嘆時,豆蔻姐卻是從不出聲,安安靜靜的聽著,問她時,也是搖頭或笑笑,一句話帶過…
此時,見趙戎與豆蔻目光對視,后者竟然還當面提起了《青玉案》。
小皇帝精神一振,豎起了耳朵,似乎深怕漏掉了接下來二人說的話。
“趙先生?”
豆蔻啟唇,輕喚了句。
見趙戎正一直盯著她瞧,也不知在瞧什么,少女不禁微微皺眉,她那習慣性抬起的圓潤精致下巴,又揚起了點。
眸光凝著不遠處那個星子鎮回來的姐妹們嘴中的‘貪色才子’。
趙戎其實是在走神。
因為剛剛小皇帝提到他可以隨便借書拿書時,于是突然記起了他須彌物中好像還有本書要還。
嗯,是從書院書樓的第七樓帶下來的,帶到了大離,是想著歸還的…
“哦,抱歉,想起了些別的事情。”
此刻,年輕儒生瞧著宮裝少女,歉意的搖頭。
“你…”
豆蔻俏臉浮現些慍色,不過旋即,她胸口起伏的呼吸了一口氣,面色平靜下來。
少女微歪頭,“那先生的事情,思索完了嗎。”
趙戎面色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嗯,差不多了。”
他略微垂目。
最近一段時間,似乎是因為歸的那滴心湖之水和看見的畫面的影響,他時常思緒繁雜,‘胡思亂想’。
不只是欲望與情緒,現在連心底冒出的一點兒思緒念頭,都會有某種隨機性的被陡然放大。
比如剛剛在來皇宮的馬車上,趙戎一時沒忍住,念起,并嘀咕處了一句關于某體液的滋味鑒評…讓車內二女大羞。
再比如不久前在東籬小筑北屋床榻上,顛龍倒鳳,與青君玩的很開…
但是,哪怕他最近意識這些,一直在有意識的克制,盡力平靜思緒與欲望,心如止水。
卻也效果不大。
因為終究百密一疏。
他經常是稍不留神,心湖深處就會有念頭欲望冒出。
年輕儒生心里不禁皺眉。
而且最關鍵的是,除非他刻意的盯防心湖,否則很多情況下,被放大了念頭這件事,都是被他潛意識的忽略了,以為就是正常心緒…防不勝防。
趙戎忍不住暗道:好像是與歸給的考驗有關,聽那一夜它的話的意思,好像知道本公子處于這種狀態,卻還讓我去見心明性…見心明性…這種狀態下,心湖一點波瀾都被放大,修心之事豈不是困難數倍?
似乎又要‘溜神’,趙戎心思一警,抬目,朝安靜等待的宮裝少女輕聲道:
“那個,抱歉姑娘,你剛剛問了些什么,可不可以再說一遍?”
豆蔻俏臉上面無表情,抿唇看了他幾息。
她開口,又復述了一遍。
“奴婢斗膽想問一問趙先生,那首南山絕品詞,應該不僅僅是給那位蘇仙子寫的吧?這里的‘他’……”
語落,少女安靜等待回答。
“哦,原來是這個問題。”
趙戎認真聽完后,笑了笑,點點頭,下一秒直接道:
“嗯,你想多了。”
說完他立馬轉頭,大步離開了御書房。
動作毫不拖泥帶水。
豆蔻:“……”
小皇帝:“……”
御書房內大空氣陷入了一片死寂。
你想多了…想多了…多了…了…
某男子一本正經的真誠嗓音似乎猶在書房內回蕩…
“撲哧!”
罰跪的李望闕憋笑,忍不住出聲。
然后下一秒立馬捂嘴低頭,因為旁邊宮裝少女的目光已經投來…
宮裝少女抿唇,從小皇帝身上移目,瞇眼瞧向門外,某個年輕儒生大步離去的背影。
走出御書房,擺脫了某個似乎喜歡腦補的文學少女后,趙戎并沒有離開皇宮。
而是轉身,循著記憶走上了一條‘原路返回’的路。
他一人獨自朝廣寒宮方向走去。
路上輕聲嘀咕。
“嗯,本公子都丟下芊兒和青黛,賞臉過來吃餐飯了,你卻還是讓小皇帝跪,有點忒不地道。”
趙戎點點頭,右手摸了摸左袖內的兩個物件。
一個是本書。
來自書樓第七樓的一本暗藏貓膩的大離史書。
還有一個。
是一枚銀色的令牌…